“我父親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嘆地做結。沉默著走了沒一兩丈遠,又開始背另一篇。聽不出是古文時文還是奏摺,但是似乎沒有重複的。我聽著覺得辛酸,因為毫無用處。
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6)
他吃完飯馬上站起來踱步,老女傭稱為‘走趟子’,家傳的助消化的好習慣,李鴻章在軍中也都照做不誤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誦,回房也仍舊繼續‘走趟子’,像籠中獸,永遠沿著鐵檻兒圈子巡行,背書背得川流不息,不捨晝夜——抽大煙的人睡得很晚。”
張廷重多的就是這些“毫無用處”的學問,這怎能不教他惆悵迷惘。在滔滔不絕地背誦著那些古文奏章的時候,彷彿重現了他的少年時代,重現了母親慈愛而嚴肅的教誨,重現了曾經做過多年的科舉取士的美夢。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切都成了泡影。而救他的,安慰他的,唯有鴉片罷了。
張廷重是在母親去世三年後結的婚,娶的是清末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廣西鹽法道黃宗炎的女兒黃素瓊(後來改名黃逸梵)。
素瓊是美的,身段窈窕,體態輕盈,高鼻深目,薄嘴唇,有一點像外國人,頭髮不大黑,膚色也不白,並且周身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質,佻脫靈動。脾氣也像外國人,雖然纏著一雙小腳,卻推崇西式教育。還拜了師父學油畫,跟徐悲鴻、蔣碧薇這些個社會名流都很熟識。
——這樣的女子,是無法想象她會安靜地坐在一個滿清遺少家裡做少奶奶的。然而她丈夫的家裡就只有這些:姨太太,戲子,嗎啡,賭具,裹小腳的老媽子,終日不散的鴉片煙,還有無事閒坐打秋風的煙客……這些都是他生活裡不可或缺的道具。她一天比一天更無法忍受丈夫的浪蕩與頹唐,也一天比一天更向往國外的自由與文明。
張廷重也並不拒絕那“文明”,然而他的取捨卻與妻子有不同的選擇,他喜歡吃國外進口的蘆筍罐頭,各種新式的汽車,也看翻譯小說,比如蕭伯納的《心碎的屋》,他還給自己取了個時髦的洋名字叫“提摩太·C·張”,可是他的精神生活卻又完全是清貴遺風——他盡得了父親的*,卻未能擁有父親的才情,更沒有父親的溫柔。他與妻子的爭吵日益升級,終至不可調和。
在女兒小煐四歲那年,更名黃逸梵的黃素瓊終於藉口陪小姑子張茂淵出洋留學而遠走高飛了。
一飛,便是四年。
張愛玲小的時候,原也趕得上看見了一點點浮華世家的遺*韻,但多是些頹廢的事物——鏽跡斑斕的古董,華而不實的銀器傢什,幾代流傳的整套漆木傢俱,紅木嵌大理石的太師椅,水印木刻的信箋,線裝的絕版書籍,當然,還有終日煙霧不散的煙榻與煙燈。
總是在半明半昧的午後,她站在父親的煙榻下,囁嚅地小聲地提出她的要求。而父親,也多是半醉半醒地,愛答不理地回著她的話。使她感覺,進到父親的煙間一刻,好似遊了一回太虛幻境,再出來時,恍如隔世。
親戚裡有位被稱為“三大爺”的老人,小煐每次去,總見他永恆地坐在藤椅上,就像長在那裡似的,並且永遠重複同一個問題:“認了多少字啦?”再就是“背個詩我聽。”“再背個。”每次聽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就流淚。
還有,初回上海時,趕上伯父六十大慶,有四大名旦的盛大堂會,十分風光……
這一些,都是傷感的,卻也是富貴的,帶著沒落家族特有的沉香。
後來,那大家族的縮影一再地出現在張愛玲的筆下,《金鎖記》、《傾城之戀》、《花凋》、《茉莉香片》、《創世紀》……到處都可以尋到那黯綠斑斕的痕跡。 。。
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