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張佩綸已經41歲,兩年前剛死了元配,又是個剛釋放的囚犯;而李菊耦只有23歲,且素有才名,嫁與張佩綸做續絃是委屈了——這家的女孩子總是與層次比自己低的男人結緣,也是宿命。
《孽海花》裡形容李菊耦“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準,齒列編貝”;“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芸,威毅伯(即李鴻章)愛之如明珠,左右不離。”說李鴻章的夫人趙繼蓮為了他要把這個才貌雙全、德能兼備的女兒許給一個相差18歲的“囚犯”做繼室,不禁大怒,罵李鴻章是“老糊塗蟲”,又哭又鬧,卻到底拗不過。
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5)
張佩綸墨跡
結婚後,張佩綸自誓閉戶讀書,對李鴻章的政治、外交各方面“斷不置喙”,只與嬌妻每日詩酒唱隨,烹茶作賦。李鴻章為了愛女,在南京大中橋襄府巷給他們買了一所巨宅,這是康熙年間一個徵藩有功的靖逆侯張勇的舊宅,深府大院,花木競秀,頗為幽靜。張佩綸與李菊耦便是在那裡生下了一子一女,子即張廷重,女即張茂淵。
在張佩綸所著《澗中日記》裡,時有“午後與內人論詩良久”、“雨中與菊耦閒談,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時不禁心憮然”、“合肥晏客以家釀與餘、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之類風花雪月的句子,伉儷情深,躍然紙上。即使妻子“小有不適”,亦可謂小病是福,兩人“煮藥,煮茶,賭棋,讀畫,聊以遣興。”很有點趙明誠與李清照的意味。
他們甚至還合作過一部武俠小說叫《紫綃記》,書中俠女紫綃是個文武雙全的大家閨秀,文中常常只稱做“小姐”而不提名字——他們的進步使得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走出深宅大院的奇女子,然而他們的保守卻又使得一支筆緘默地不肯輕言千金閨秀的芳名——大家族的不徹底由此可見一斑,即使是在最荒誕的想象和杜撰裡也仍舊是“非禮勿言”的。
《對照記》裡有張佩綸與李菊耦的照片,我未能看得出張佩綸有多麼“*倜儻”,卻著實*於李菊耦的嫻靜恬美,人們一直形容張愛玲是“臨水照花人”,然而李菊耦神情中的那一種清秀靜美才真正稱得上是“臨水照花”。且她也的確是個惜花人,一聽說桃花或是杏花開了,便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家裡沒有婢女,因為反對販賣人口,這也足可見出二人的進步。張佩綸還曾記載她“蓄荷葉上露珠一甕,以洞庭湖雨前淪之,葉香茗色湯法露英四美具矣”,像不像《紅樓夢》裡的妙玉?
然而一個女人的心若不靜,便招外禍;心太靜了,卻又不容易盡享俗世的福分。張佩綸1903年逝於南京,享年55歲。那時幼子張廷重只七歲,女兒張茂淵才兩歲。李菊耦不足40便早早地守了寡,“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許是隻有她自己曉得了。
安靜與孤清,不知道是不是同高貴與叛逆一樣,也是流淌在血液裡,祖先留傳給張愛玲的一份不可拒收的禮物?
張廷重未能繼承他父親的仕途經濟,卻把他那種名士*發揮得淋漓盡致,並且漸漸走到了歧路上——不論時日怎麼樣拮据也好,他管自捧戲子、吸大煙、逛賭城、玩汽車,直至瞞著家人在外面養了姨奶奶……
然而也許他也有自己的苦衷。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才只有七歲,妹妹張茂淵兩歲。李菊耦把所有期望都放在這個兒子的身上,母兼父職,教子甚嚴。就如李紈課子一樣,嚴守著詩書傳家的理統,望子成龍,親自督促兒子背書,背不出就打,就罰跪。
張廷重空學了一肚子的詩書八股,然而長大後卻全派不上用場。中國早在1905年便廢除了科舉制度,李鴻章與張佩綸的時代早就成了歷史,四書五經換不來鐘鳴鼎食,就只好在茶餘飯後消消食罷了。張愛玲在《對照記》中回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