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漢語不是很好。他用手指了篝火融融的蒙古包,眼神問我是否能自己走回去。跟蒙古漢子有了一夜情,秉性也變了,一改平日的嬌滴滴,晃著身子直點頭。他一拍馬屁股掉頭又飛了。等我再次清醒,我正和眾人擠睡在蒙古包裡。
小說裡往往讓醉酒成為遺忘的藉口,那畢竟是小說。昨晚發生了什麼,我記得一清二楚。說實話,關鍵經歷中我一直挺快樂,但我每次快樂之後都會很失落,快樂噴發後,心裡便留下一個深深的洞,這是能量守恆定律吧。我一旦清醒便無法安睡,雖是凜冽的清晨,還是獨自走出了蒙古包。
冰冷的風刺入我內心的空洞裡。我裹緊衣服,在自己的雙臂環抱下,竟然感覺自己很瘦小,等同於這草之汪洋中的一滴水,一滴有著汪洋無以承受的傷感的水。我年輕十歲的時候,倒常有類似的情緒痙攣,如此強勁,人被扯著拽著,重新平復時,之間所作所為常常驚嚇到自己。這一次,等我反應過來,我已在大草原上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這就是草原。沒有阻礙,所有的方向都敞開著,於是就沒有了方向。
我有過一瞬的驚慌。我一生中的教育都方向明確,而此刻卻沒了方向。我瞬即平靜下來,也是因為教育,因為常識,我堅信我不可能走遠。這地區雖在B城人眼裡野味十足,卻還是片有人煙的地方,果真等我再轉身,看見一位白衣女子不遠不近地站在小緩坡上,衝我微笑。
她如此平靜,堅定與自在,周圍的空氣因此以她為中心凝結起來。我立即希望打聽方向,卻又駐足不前。她如此滿足現狀正是我夢想的境界,真想觀望她,許久地觀望,直到自己也被感化。她靜靜地觀望我,並不前來寬慰。此時此刻,只有如此平靜地對立,才能最寬慰我吧。我心如止水了,這才走向她。
我走近才看清她的衣裝,並非蒙古袍子,而是式樣簡潔的白衣長裙,剪裁如流水,從宋代默默流過來。身為漢人在一蒙古族地區,處處新鮮,看到宋代衣裝反而失去了驚訝的能力。就像欣賞蒙古風情,我欣賞她的衣裙——反正都是異樣。她正在微笑,許是在打量我的一身古怪裝飾。雖然不至於露肚臍眼或滿是漏洞,卻為了旅行加了很多線啊繩啊大大小小的衣袋褲袋,每個口袋裡都塞了點東西,從創可貼到電池到錢包,錢包還分成兩個,一個放美元與美國的身份證,一個放人民幣與機票。我就如此累贅地站在她面前,亂髮飛舞。
“你怎麼在這裡?”話音剛落,驚訝的是我。我憑什麼如此詢問?
她還是笑:“我就是在這裡啊。”
果真被她取笑了。我才是外來人,而她,可能是宋代被元人俘虜到草原的。她脫離了中原土壤,一千年過去了,中原的變遷與她無關,還是完好的宋代風情。日本依舊存留大唐文化,許是一個道理。
“你怎麼來這裡?”她反問我。
“來玩玩的。”我儘量簡潔回答。
“開心嗎?”
“不開心。”在她坦蕩的目光下,我直話直說。沒必要跟一個陌生人撒謊,否則這人生未免太絕望。
“怎麼不開心呢?”她似乎不解。
“怎麼開心呢?”我頗為堵氣。
她輕嘆,一轉身,與我並肩而立,面向絢麗的朝霞。如絲如緞的雲此時化成上好的創可貼,圍護到我心靈的傷口上。她輕語:“這裡好啊,一無所有,唯有天與地。”
我的熱淚頓時滾落。兩個孤單的人沉默地站在一起,並不需要互相安慰,此時的氣氛裡融合了弱者的堅強,孤單的勇氣,憂傷的恬美。這一刻,我是如此孤單,只有我自己,但我並不孤獨,還覺得圓滿,暗暗感謝喬治與我分手,海倫娜把我發配到草原。我的狀況適合這一無所有,唯有天地的草原。
我熱淚風乾,身後傳來導遊的呼喚,再側身,白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