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住在一個鎮上:姊妹呀,兄弟呀,表兄妹呀,還有一大串外甥、侄女們。母親的父親是山裡的農民,為了孩子而苦了自己一輩子;他讓所有的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教育,又讓他們舒舒服服地結婚成家。
母親與父親結婚時,顯然是愛他的。這也不奇怪,他相貌堂堂,三十歲時已是大學教授,而當時這是很受人尊重的職業。她有這個讓人眼熱的丈夫,當然高興,但更使她高興的是,她可以把他當個寶貝奉獻給自己的家裡。她按照農村生活的傳統,與自己家一直保持密切的聯絡。可是,阿格尼絲的父親是個寡言少語、不善交際的人(誰也說不清他到底是生性靦腆,還是別有心事,他的沉默究竟是謙虛還是冷漠也不得而知),於是母親的這份禮物非但沒有能讓全家開心,反而令人尷尬。
歲月流逝,兩人年事日高,母親越來越傾向於孃家。譬如說,父親總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而她卻渴望有人說話,於是她就整日價給她的姊妹、兄弟、表兄妹、甚至侄女們打電話,而且越來越願意摻和他們的事。現在想來,阿格尼絲覺得母親的生活畫了個圓圈:她邁出自己的小天地,勇敢地同一個全新的世界打交道,但後來卻轉了回去。她和丈夫、還有兩個女兒住一幢花園別墅,一年數次(聖誕節、家人的生日)邀來她所有的親戚舉行家宴慶典;她盤算著待丈夫死後(大家這麼等著已頗有時日,甚至都以為他早就大限已過),她的妹妹帶外甥女就可以搬過來往。
但結果是母親死了,父親卻活著。葬禮後兩個星期,阿格尼絲和妹妹勞拉去看他,只見他端坐在一堆扯碎的照片前。勞拉撿起碎片,厲聲喊道:“你為什麼把媽的照片撕了?”
阿格尼絲也俯身端詳桌上的碎片:它們並不盡是母親的照片:其中大多數都是他一個人的,有些是他倆的合影或母親單獨的照片。面對兩個女兒,父親始終一言不發,未作任何解釋。阿格尼絲對妹妹噓了一聲:“別跟爹嚷!”可是勞拉仍嚷個不停。父親站起身,走進隔壁房間,姊妹倆第一次爭吵起來。第二天勞拉去了巴黎,阿格尼絲仍留在家裡。直到此刻父親才告訴她,他在城裡找了一套小公寓,並打算賣掉別墅。這又讓她大吃一驚。大家向來以為父親是個書生,家政全由母親掌管。他們以為他離了母親沒法活,不僅因為他什麼都不會料理,而且,由於他早就把遺囑託付給了母親,人們覺得他恐怕連自己還要什麼都不知道了。此刻,在母親死後不幾天,他突然義無反顧地決定搬走,阿格尼絲才恍然大悟,他正在執行一項早已制定的計劃,他完全知道自己要什麼。考慮到他不可能得知他會死於母親之後,那城裡的小公寓只是個夢想而不能成為現實,現在的一切就愈加不可思議了。他和母親一直居住在這幢別墅裡,和她一起在花園散步,招待她的姊妹表親,好像專心地聽他們談話,可是,他的心卻一直在別處,在那套單身公寓裡。母親死後,他不過是遷回那長期夢魂紊繞的居所罷了。
直到這時阿格尼絲才覺得他有點神秘。他為什麼要撕掉照片?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一直夢想一套單身公寓?又為什麼違拗母親的意願、不讓她妹妹帶女兒搬進別墅?按說這更加實用,他的病早晚得請護士照料,而她們至少會比護士更加精心周到。她問他為什麼搬家,回答卻很簡單:“我單獨一人要住這麼大的屋子幹什麼?”她不好意思讓他接納母親的妹妹和她的女兒,因為很清楚,他不願意那樣做。她於是想到,父親的一生也畫了一個圓圈,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初始。母親:從家庭到結婚,又回到家庭。他,從孤獨到結婚。又回到孤獨。
那還是在母親去世前幾年,他曾大病一場。阿格尼絲請假兩週,回來陪伴。但她無法與他單獨在=起,母親總是守著他們。有一次,父親學校中兩個同事來探視。他們問他許多問題,都是母親一一作答。阿格尼絲實在忍不住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