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泛起黑色的波瀾,將一切悄然吞噬。
那真是一雙美麗的手,巫山的神女從飄飄仙袂中向楚懷王伸出的手也不過如此,五指修長纖細,姿態妙不可言,羞答答地搭在幽漆的盤底,肌膚玉白瑩潤,指甲光潔半透明,指尖染有豆蔻的妃紅。萬籟俱寂,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那雙剛剛從少女身上砍下來的手上,和以往太子賜給荊軻的寶物一樣盛在嫩沉香木的盤子裡,由武士們畢恭畢敬地呈上來,鮮紅的手腕斷面上的組織,甚至還在輕微地顫動。
在這座堆滿奇珍異寶的華陽臺上,人命竟然是最不值錢的玩意。
就是這一刻,太子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自內而外一點點地侵蝕了他,像濃酸滾過肉體,在他胸口慢慢腐蝕出一個大洞,裡面是空的,是黑的,是一望無際而深不可測的瘋狂之淵。他沉默地與這種腐蝕對峙,與此同時,麻痺的、尖銳的快慰,細小地炸起,沿著他面板上起的雞皮疙瘩一點點地冒出、竄升。他看著那雙嬌豔的手被呈給滿面訝然的荊軻,竟感到一點自虐般的愉悅,他竭力掩飾自己加快了的呼吸,刻意將目光掉轉向白雪皚皚的遠方,心想,大約他自己的殘酷,已經和秦國那名盛傳的暴君不相上下了吧?
為了向傲慢無禮的秦王報仇,為了向不念舊情的阿政雪恨,為了用他的鮮血洗掉那句烏頭白馬生角的恥辱,為了讓燕國上下再也不用憂慮秦國,他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能做到這種地步。他的恨,是比秦王的囚禁還要堅固的牢籠,是沾滿毒液的可怕的蠶絲,他以此織就致命的繭。燕丹想,他到底是個燕人,即使有沉靜謙虛的殼子包裹,生來依舊脫離不了恩怨與俠義,脫離不了情仇與愛恨,和那些著名的傳說中一樣,他的血管裡流淌的彷彿不是血,而是極烈極烈的北方的酒。
然而,儘管做了這樣大的付出,太子依然強自忍隱、按捺著,他始終不主動向荊軻說出那件他需要他為他做的事。畢竟,先開口是很不地道的,會顯得這些時日對他的好都是別有所圖。趙國滅亡的訊息傳來以前,太子丹一直等著荊軻開口,許多個夜晚,他在半夜映入簾子的月光下翻來覆去,將臉緊緊貼在玉枕上,好像能聽見秦王的馬蹄踏在易水河畔的聲音,那個晦暗的午後,殘留在他衣上的餘香,幽幽地從夜色中飄來,十分可怕地紹繚在他鼻端,揮之不去。
荊軻有時與他共寢,劍客明銳的眸子,透過黑暗看穿了他的焦慮。荊軻分明瞭然他的心事,可他不動聲色,若無其事,他跟太子在私下裡玩著追逐與躲避的遊戲。
這無趣的遊戲直到某個春日的午後為止。太子庭院裡的花色濃豔得化不開,荊軻斜倚在硃紅的亭柱上,那一座孤亭臨水,他的影子在動盪的水面拖了老長。水是活水,從外面的河中引來,碧綠沉潛的一潭,在鬱鬱蔥蔥的橫斜的竹影下,顯得幽暗而沉靜。荊軻冷眼看著許多百年的老龜,長得有車軲轆大,從陰涼的碧水裡爬出來。水在綠蔭下是濃翠的,在日光下又是金綠的,光采熠熠,烏龜們笨拙地劃拉著粗糙的四肢,爬到有太陽照的泥塗或是石塊上去,攤開灰黛的小尖頭,懶洋洋地,緩慢地伸直了,眯縫的小眼警惕地眨兩下,貪婪地享受著陽光。
這些老龜,靠懦弱和謹慎活過百年,畏畏縮縮、戰戰兢兢,樣子可惡又可笑。一旦荊軻信手拾起亭子邊上散落的石塊兒,朝它們身旁扔去,濺起很高的水花,它們馬上就嚇得縮回殼裡,撲通一聲,急匆匆重新爬回水中了。
俠客抱著手臂,哈哈大笑,眼角瞥到燕丹正從陽光爛漫的迴廊那頭向他走來。太子年歲不大,白玉的簪埋在髮髻裡,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