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無漏寺。
李世民緇衣無帽,獨坐小院之中,對漫天大雪,籲然長嘆,忽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
李世民抬頭看時,見來者白雪滿頭,身量衰邁,顫顫巍巍,正是竇太后,終於不捨親子,前來探視。
李世民見了母親,且驚且喜且悲,叫道:“母親。”伏倒在雪地之中,竇太后將李世民抱於懷中,以手扶李世民鬢髮,太后哽咽曰:“二郎,不期你也有今日。”李世民亦流淚嗚咽曰:“世民亦不期得於此地得見慈母。”太后曰:“二郎,我知你聰明俊傑,雄心甚大,汝父頗不及你,你逼父退位,胸中自有格局,我不怪你。只是大郎、三郎,與你一體同胞,你何故如此忍心,使我白髮之人,日夜哀痛,生不如死。”世民伏地曰:“世民之罪上通於天,母親不能寬恕,也是理所當然。”太后環顧左右,見殿宇寥落,竹林蕭疏,煢煢悽愴,流涕語曰:“二郎,如今你陷於此地,掙展無期,可怨怪為娘麼?”世民曰:“天數所定,使世民此生得再見母親慈顏,世民死已無恨。”太后曰:“二郎,承乾如今功蓋宇宙,其勢甚大,乾綱獨斷,無人可制,我亦無可奈何。”李世民曰:“孩兒明白。”母子慟哭良久,無漏寺外衛兵催喚,竇太后只得離去。
當夜,竇太后得疾,數日轉重,於病榻之上,面向西方,撥動念珠,與白衣尼衰聲唸佛:
“弟子李門竇氏,自知罪重,一生業報無窮,今當命終,稽首西方安樂之國。願我李氏一門,罪垢消滅,如彈指頃,生極樂國,七寶池內,勝蓮華中。花開見佛,見諸菩薩,聞妙法音,獲無生忍。南無大慈大悲接引導師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大勢至菩薩,南無大慈大悲大聖訶利帝母菩薩。”
“南無大慈大悲大聖訶利帝母菩薩!”
“南無大慈大悲大聖訶利帝母菩薩!”
“南無大慈大悲大聖訶利帝母菩薩!”
太后唸佛的聲音漸漸低微,於中夜分,崩於長安太極宮承慶殿,白衣尼喃喃誦佛不已,亦於當夜奄然化於太后榻前。
正是:盡堂燈已滅,彈指向誰說。去住本尋常,春風掃殘雪。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二章 長安三月雨,天山一丈雪
貞觀十五年,三月。
長安。
春雨瀟瀟,經月不息。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
雲裡帝京,雨中春樹,鳳闕高聳,萬家攢聚,霧濛濛,柳如煙。
料峭春寒,長街寥落,絕少行人,偶有幾頂油紙傘在濛濛的雨霧中寂寞的飄過。
玄奘抬起頭來,只見白茫茫的雨珠連綴而成,自不可知的蒼穹深處直垂而下,彷彿全部都要向自己的眼中落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
年餘光景,物是人非。
玄奘低低嘆息,斗笠芒鞋,在淅瀝的春雨中徐徐前行。
坊間傳來咿呀的胡琴聲,布衣的衰弱老人坐在雨中的屋簷下,枯瘦的手拉動著琴絃,聲音低啞而蒼老:
“……以諸色珍寶建造的純樸優美的長安帝京,
先皇帝們納涼之所,我的東都洛陽,
涼爽宜人的洛陽東都,
溫暖美麗的我的長安,
大雪中失陷的我可愛的長安,
清晨登高眺望,煙雲黯淡,我哭也枉然。
……”
慄發碧眼的胡姬身穿鮮豔的紅裳,在路邊的酒肆中殷勤地溫酒勸客,偶然一轉眼間,驚異地看見一名白衣的僧人,赤足登著芒鞋,青竹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像一朵白雲,在春雨中的長街飄然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