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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秦可卿之死(2)

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

他心頭感嘆:是呀,是“籬落飄香”啊!原來對可卿的興趣,實在只不過是一次豪氣沖天的賭博,沒想到這女子長大成人,確是出落得國色天香!為她蓋一座華美無比的天香樓,也就不僅是下賭注,而是心甘情願的事了!……為什麼這小令裡沒有“天香雲外飄”的句子哩?他真想添進去!……不由得又往下背:

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蜇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他驚歎這小令對每次陰謀的實施都確定在秋天的暗示,一再得到證實;而且那在東南憑藉“依山之榭”、在西北暗結“臨水之軒”的誓言,也都有所兌現;只是那最後兩句意味著歡慶勝利、可卿榮歸的卜辭,現在看來竟然是全盤落空!他下意識地重複著“別有幽情”一句,他知道那句裡原來並無他體味出的甜蜜和酸楚,但他一時先撂下了那賭輸的懊喪,任心中那股幽情泛出狂波,使靈魂瑟瑟戰慄……

轉過那太湖石堆積的假山,天香樓便在眼前;這時天幕似被撕開了一條裂隙,瀉下慘白的月光,勾勒出天香樓骷髏般的剪影。

在天香樓樓上的東南一隅,有一套門扉嚴緊的華屋,自這年春分以後,秦可卿就經常住在這裡,府裡一般人只知道她是病癒後體弱,在此靜養,其實,她是為了更方便地同父親派來的人暗中聯絡。

這套華屋的內室,她把原來安放在正宅臥室中的那些傳家之寶,都搬了過來,一一佈置如儀。這些當年在父親獲罪削爵前夕,由賈家冒死偷運了過來,待她稍大識字以後,賈珍親自指點給她,用的,是當年父親臨去江南前擬定的稱謂——故意誇張而怪誕,以便永不與他人之物混淆,計:

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

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

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用整塊黃色臘油凍石雕的)

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

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西子浣過的紗衾

紅娘抱過的鴛枕

而最重要的,是兩件書畫作品:

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

她小時賈珍經常考她:“上聯什麼意思?下聯什麼意思?”“春睡的是誰?”她總是對答如流,第二個問題她還往往一口氣不停地答出一個大串:“‘燕瘦環肥’的那個‘環’就是楊玉環楊貴妃她酒醉沉香亭!”漸漸她大起來,漸漸她悟出那對聯那畫的深意,而賈珍再問她的時候,那眼神那嘴角的彎動,也就不再那麼簡單,有一回她就說:“現在春冷,不日酒香!”當時室內無人,賈珍便攬過她的腰,眯著眼,抖著聲音問她:“睡足起來,夢境全消麼?”她只垂頭不語,而簪墜搖動不止……

秦可卿在這個月黑之夜,坐在這間充滿了太多觸目驚心的紀念物的內室裡,面對著那“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其實是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境——思緒萬千。

因為把每扇窗牖都用厚厚的簾幔遮得嚴嚴實實,所以從庭院裡完全看不出她這居室的燭光。此刻她的居室裡點滿了蠟燭,溢滿了酒氣般令人迷醉的甜香,空氣不流通,她感到窒悶,她把大衣服盡行脫去,還覺得燥熱,遂將中衣的扣子鬆開,露出一抹蔥綠的胸兜。她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生出無限的自憐……

……是傍晚從馮紫英那兒傳來的訊息——那是不能忍受的噩耗:她的父親,已於前日亡故!“樹倒猢猻散”,一切的所謂彌天大計,頓成嘩啦啦大廈傾崩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