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楊寬出國一趟。回國後我聽說,遠在美國的李珊珊懷孕了。
那天我們約到慣常去的火鍋店見面,楊寬晚來了半小時,我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但是沒有想到一切來的這麼快。楊寬穿著一身黑西裝沉默到來,在狹小的火鍋店內他格格不入,像個新郎官或是即將上市的公司總裁。分手吧,楊寬平靜地說。
清酒毫不起眼,可是最能醉人。我隔著桌子感應到全世界的絕望悲傷,是不是李珊珊,我知道你在外面還有別的女人,或者別的男人。可是我相信你,像從前一樣相信你。楊寬,難道我們這麼多年感情,還敵不過現實嗎?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信他們說的全是傳言,你和那一切都沒有關係。我們離開這裡,搬到一個新的地方,斬斷過去,重新開始。
別這樣,周灼,流這麼多眼淚,說這些話,都不像你了。楊寬說。
那你呢,你不愛我了嗎?
楊寬說,我累了。
他把買單用的現金和一張銀行卡撂在桌上,沉聲道,周灼,你不知道從前我有多喜歡你。
那姿態就好像他是個審判官,而我是辜負了他的喜歡,損毀了他高貴愛情的罪人。
我拍桌嚎啕大哭,哭到火鍋店的服務生和食客側目。
他絲毫不搭理我,把結算賬單一併遞過去,起身離席,“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道,兩不相干。”
那是我第一次看楊寬穿正裝,很成熟,很正派,脫離了八九歲時風寧街頭小混混的痞氣,脫離了十幾歲長住酒店公子哥的頹廢陰沉,脫離了上大學後逃學數月不歸浪子似的疲憊,甚至脫去了和我在一起時,眼中偶爾閃現的大男孩似的喜悅和稚氣。他不高興,不頹廢,也不憤怒。說話胸腔共鳴,聲音低沉好聽,氣也不喘。下巴面板粗硬,長出了胡茬,側臉的輪廓線條一條條上揚,變得更凌厲更帥氣,從前只是好看,如今是經歷了很多事,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像壇酒一樣醉人。那種俯瞰人間冷豔高貴的姿態,就好像他做這麼多事,在人世生活這麼多年,就只是為了和我這一次分手,就好像我只是他的預科學校,而如今他已畢業,從我身上學習足夠,終於成長為了一個合格的,可以平靜對我說分手的冷酷男人。
和楊寬分手後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整顆心泡在苦的海洋裡。我想我以前還是太自信,太自大,信誓旦旦和楊寬討論什麼分手。如果我當初不和楊寬討論那些話,是不是最後就不會一語成讖,痛到連我自己都毀滅?離開楊寬之後,才發現沒有他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了。
楊寬給我留了房子,我們一起在北京買的,在之後那些年裡飛速升值。留了輛車。一張銀行卡,上面有不匪的存款,如果我不亂花,足夠過完下半輩子,從側面說明了他離開我的決絕姿態。可是我不明白這一切有什麼意義,愛是存款能夠補償的麼?我愛他,不是因為他多高多帥多富,而是因為從八歲到二十三歲,十五年,這個人組成了我的生命。
分手後頭兩年不敢跟家裡講,躲在北京拼命工作逃避一切,老闆說,小周,不要再加班了,我給你批兩個月年假吧,我拒絕,然後繼續玩命。因為真的睡不著,一閉眼就是往事洶湧襲來歷歷在目,而且還沒個結果,怎麼想都是想不明白,徒勞無用。最嚴重的那一陣諱疾忌醫,以為自己這麼年輕就得了癌,連續好幾年躲掉公司體檢,檢了也把報告塞到粉碎機裡絞碎。到最後免疫腸胃都出了問題,還染上一身慢性病,醫生對我說,年輕人,不管你到底有什麼苦,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你這就是作的,活該。我幡然醒悟。為楊寬傷心的最後一夜,在慣常所去酒吧遇到三個啞人,猶如從東方來的賢者三聖,他們什麼都表達不出,相互間指手劃腳,可是他們卻聚在一起享樂跳舞,那麼高興。我忽然找不到一點不開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