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黑著臉坐著。回來之後,就打定主意要退親,理由只有一個:“八字還沒一撇呢,先說過門的話了!”我舅舅是媒人,說這話怎麼了,這不是表明人家的態度和立場嘛,怕你不同意啊。我爹翻來覆去老這個理由:“那也不能說過門啊!”
當時我也不理解為什麼他要這麼執拗地反對一個看起來很平常的理由,直到後來讀到林清玄一篇文章,上面寫爸爸對將要出嫁的女兒的依戀和不捨,我才恍然明白。光一心想著奔向自己的新生活,忽略了小小女兒長大之後,將要飛離老人身邊時,他心裡的孤寂和落寞。不過,讓一個年過半百的農村老頭子說孤獨,說寂寞,他哪會說!所以劣質旱菸棒裡上升的嫋嫋青煙籠罩下那張滄桑的臉,就格外顯得孤獨,寂寞……
但是仍舊嫁了。有了寶寶,滿月了,要接我們回孃家了。按說該我哥接的,他沒有來,我爹來了,又是趕著大馬車!在婆家門前“籲”一聲停下,進屋來替我拿包袱。我問他我哥怎麼不來,他也不說話,一路顛顛簸簸,煙塵飛揚地就回去了。
我一路走一路暗暗擔心,一回去果然發現氣氛又不對,哥哥影子都不見一個,嫂子紅著眼在門前堵著,叉著腰和我娘對罵:“你倆老的成天把那丫頭跟寶貝一樣供著,心偏到胳肢窩,還趕大馬車去接……”我娘也罵:“榮子你別說沒良心的話,你公公天天上地裡給你們鋤禾打麥,對得起你們!他千難萬難打小工扛泥包起釘子掙倆錢供丫頭上學,你們一分錢沒掏過還說老人偏心……”
我娘看見我來,住了嘴,接過孩子來千寶貝萬寶貝地抱進了屋,外面嫂子扯著嗓子開始罵我:“姑娘家出家沒家,不死到婆家去,跑孃家來幹嘛!”我氣得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我娘就罵我爹為什麼不管。我爹悶著頭說了一句:“我是個老公公,怎麼管。”我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也不忍心責備我爹什麼,誰讓他一輩子老實呢。“罷,”我心裡說:“走吧,姑娘出家沒家,還是回婆家去。”
我把剛攤開的孩子的小衣裳一件件重新疊起,小被小褥也包好,跟我爹說,“爹,送我回去吧。”我娘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丫頭你說什麼?誰家閨女坐滿月子不回孃家住一個月?你回去,讓我們的老臉往哪兒擱?”我爹也不說話,怔怔地看了看我,一扭頭出去了。我說我在這兒也上火,孩子吃了火奶,也不好。一邊說一邊執意收拾包裹,然後趕到西屋叫我爹,才發現這個咬釘嚼鐵的男子漢,一輩子流血不流淚,正蹲在放雜物的西屋,背對著屋門,肩膀一聳一聳的,沒有聲音,碩大的淚珠一滴滴砸在地下,像大血點。
我扭頭回了東屋,流著淚把包裹開啟,在我娘清掃得乾乾淨淨的土炕上重新鋪開孩子的小褥、小墊、小毛毯,把軟軟的熟睡的小女兒放在上面,蓋上我娘給做的紅綾小被兒。我娘把我爹叫了進來,他看見炕上的小孩子,臉上有了些喜色。左眼角還有一滴沒有拭淨的淚,就那麼一條腿搭在炕沿,拿紫紅色粗糙的關節粗大的手指在孩子的小臉蛋上摸一摸,碰一碰,嘴裡笨拙地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外面我嫂子還在堵著門跳腳大罵,可是我爹已經聽不見了,我娘也聽不見了,我也聽不見了,我們都聽不見了。
現在我的家庭相簿裡有孩子從小到大跟她姥爺合照的形態各異的照片,沒一張正形兒。揪著她姥爺的脖領子,騎著她姥爺的脖子,牽著她姥爺的手一溜歪斜地走。每一張上面我爹都一如既往地笑,憨厚而慈祥。有一張最好看,我起名叫相映成趣,是真的有趣:我孩子臉朝外抱在她姥爺的懷裡,孩子白,白得像玉,我爹黑,黑得像土,祖孫倆笑得像花,一個是太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