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從沒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明明黑霧擰成的龍龐大驚人、遮天蔽日。它們掃過的風帶著冰刀霜劍, 幾乎叫人皮開肉綻。它們帶來的呼嘯聲直衝雲霄,還伴著淒厲到直鑽腦髓的萬千鬼哭,像有人握著鋼釘往額間釘。
在場幾乎所有人都不堪忍受, 緊捂著頭跌跪在地。
就連張嵐、張雅臨這樣現世數一數二的人物, 也不堪負累地彎下腰。他們閉著眼在狂風和撕扯中喊叫了一聲, 像一種痛極的宣洩。但剛張口,聲音就散在了鬼哭裡。
明明是這樣難以承受的東西, 聞時卻彷彿看不到、也聽不到……
就像驟然之間五感盡衰, 整個世間都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謝問一個人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看著謝問, 也只看得見謝問……
滿眼通紅。
原來當年從對方屋裡翻到的書從來不是巧合, 原來他自以為瞞天過海的事對方其實一清二楚。
原來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陣裡, 聽著那些如影隨形、鑽心剜骨的哭聲,一點一點剮掉那些負累不下的塵緣時,一直有一個人守在陣的另一端,替他承接下了所有。
一切他要不了的、說不出的、化不開的、驅不散的, 都被那個人攬了過去。
一千年……
他居然一無所知。
他在塵世間兜兜轉轉、生生死死, 往來了一千年。畫過無數張不知模樣的畫像, 聽過無數次關於“封印”和“不得往生”的故事, 卻從沒想過,對方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
黑霧將謝問湮沒的那一瞬,聞時猛地轉過頭來: “把陣停了!”
他嗓音啞得厲害, 是卜寧從沒聽過的語氣。
說完他便闖進了霧裡。
最後轉身的瞬間,卜寧看到他緊抿著唇,眼裡一片血色。
“哥!”夏樵掙扎著驚呼一聲, 下意識就要往裡跟,被卜寧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別跟著瘋!”卜寧難得說話這樣沉聲。
夏樵還沒完全靠近那團黑霧, 就已經難受得猶如千刀萬剮、萬蟻噬心了。
他被那種驟然的劇痛弄得跪地當場,然後蜷了起來。
卜寧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他還藉著周煦的身體,這一世沒修過什麼,根本承受不住離黑霧這麼近。僅僅一瞬間的功夫,他這殘破的靈相差點被活剮出軀殼,只得剎住步子。
而黑霧裡的兩個人是什麼感受,他簡直無法想象……
聞時一進黑霧就抬起了手。
黑霧往一個人身上湧聚的時候,實在太濃稠了,濃到聞時什麼也看不見。
他閉著眼,十根手指所有傀線全部直竄出去,帶著萬箭齊發的氣勢,卻在觸到謝問的瞬間變得柔軟起來。
那些傀線跟他靈神高度相合,幾乎是他意識的反應。
它們僵了一瞬,接著細細密密地纏上了謝問的身體,像一張頃刻織就的網,把那個人整個籠在其中。
聞時幾乎將所有靈神都灌注在了那些傀線上,以至於那些黑霧朝謝問奔湧的時候,被細密交錯的線強行擋住。
它們衝撞著,線發出了鏘然的聲響。
謝問的聲音響了起來,近在咫尺。
他嗓音很低,有著微微的沙啞,帶著幾分病態的倦意,但語氣卻利落又強硬:“出去。”
傀線非但沒松,反而纏得更緊了一些,執拗地強阻著那些源源不斷的怨煞。
聞時閉著眼,嘴唇抿得死緊。過了許久,他才啞聲答道:“不。”
僅僅是這一個字,就含著悶了一千年的情緒。
而不論他如何壓抑,面前這個人總能一眼就看穿他,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