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相較於面容上的損毀,沈嵁也好凌鳶也罷,彼此更在意的都是那枚殘疾了的左眼珠子。畢竟臉毀了不礙著坐臥行走,眼瞎了,總不再是完整的一個人。沈嵁嘴上不說,心裡頭焉能不自卑。凌鳶看在眼底,便愈加自責。可沈嵁不願凌鳶自責,凌鳶又好怕沈嵁自卑,說到底,都只是顧念對方的心思,反而誰也不肯輕易談起,成了彼此小心守護的一道雷池。
“那個姓師的,”凌鳶將沈嵁兩鬢的發攏在手裡,青色的發繩繞過一匝又一匝,“說話不中聽,我不喜歡他。不過有件事他講得一點不差,你呀,就是不會給自己留餘地,戇噱噱的!”
聽凌鳶學了一句家鄉方言,沈嵁笑她:“你這丫頭,從來罵人的話學得快,倒是跟晴陽一個德性。”
“外甥多似舅!”
“不挑好處學。”
“哪裡不好?”
說著話,凌鳶手上蓄力扽了扽髮辮。倒並非真的疼,沈嵁卻只能依她:“好好好,哪裡都好!”
凌鳶對著鏡子裡的人皺了皺鼻子,拾起髮帶與他纏上,轉了話題問他:“就是那次去過四海鏢局回來,你和姓師的吵了一架吧?”
沈嵁唔了聲,眸色中帶著歉意:“長到那麼大沒跟什麼人紅過臉,也就是對他,一而再的,可他最後都在努力想要救我。刀子嘴豆腐心,這個人是我見過最沒口德也最有良心的大夫了。”
凌鳶不服:“那是你沒早碰上葉太公!”
沈嵁苦笑:“是!論嘴毒的確是葉老領秀江湖,但為了一個病人從此棄業廢術的,為了我做到這個地步,世上只他一人。我欠他的,還不清啦!這輩子都還不清!”
凌鳶停了下來,垂首沉吟,俄而扶住沈嵁肩頭,說:“餓了,吃早飯。吃完了跟我說說你們的事。你有三十年的光陰是我不知道的,以前我不敢問,這回我全要聽你說一遍。那些我不認識的人,你威風八面的過往,一個字都不許漏掉。我都給你記成小賬本兒,老了講給兒孫聽。”
兒孫!
——這個詞落在沈嵁心裡,莫名地,讓他想家。想曾經的沈家!
少年青澀,志不在江湖,若說有心,傲氣骨氣霸氣膽氣,那時候的沈嵁一心所為,全都是那個養育自己的家族。
所以敢只領著一個比他還年少的家丁就去赴湯蹈火。
柳提一邊怕一邊倔強地跟著走,攥緊的手心裡溼漉漉都是汗水。他問:“少爺,會打架嗎?”
沈嵁斜睨著小柳提,嘴角漾起一撇壞笑:“會啊!不打他們不放四叔出來的。阿提怕不怕?”
柳提喉頭咕噥了一聲,昂起頭:“沒、沒關係,到時候少爺帶著四老爺跑、跑,阿提給您擋著!”
沈嵁咯咯笑,一拍柳提肩頭,讚揚道:“好小子,等會兒就靠你了!”
明顯感覺手臂下的肩膀垮了垮再陷了陷,嘴硬的少年腿軟了。
可後來他眼中看去,原來場面並不兇險。黑漆漆一扇大門,烏泱泱一群從眾,都是敞開的,不揹人的,兇也罷和也好,所有的爭執與較量都攤開在青天白日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柳提是個簡單的人,喜歡一切簡單的過程與結論。四海鏢局的總鏢頭江百舸嘿嘿一笑,說不為難沈嵁這個後生晚輩,柳提就以為事情結束了,他們可以領著四老爺回家去了。
然而沈嵁沒有起身要走,坐在椅中左右掃了圈那一屋子的鏢師,一隻手始終掖在袖裡,隔著衣料悶聲叩了幾下手邊的茶几。
“總鏢頭這是非要扣著四叔不可了?”
江百舸倒似遺憾:“老夫跟小少爺投緣得很,想賣你個人情的。可你看看我這裡,”老江湖笑裡都是油滑,“上上下下都是嘴,裡裡外外多少心,一言堂不作數。”
沈嵁撅了撅嘴,半是頑皮半是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