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那裡度過,那裡是我一生的起點。姥爺、姥姥在平靜地生活,姥姥每日一次推著小車去市場買菜,耗時一小時,姥爺每日去街心公園下象棋,耗時三小時,他倆一天在家和外界之間都只有一次往返。
夏天,姥爺家的窗戶釘上了綠色細鐵絲紗網,周邊用黃色布條固定。我還發現,鑲在牆面中的木頭柱子,陳腐出一種深棕色澤,與雪白的牆面形成對照。姥爺家中有著絕妙的色彩搭配,是兩位老人無意中形成的。
我在姥爺家吃了晚飯,是紫米粥。谷科植物的香氣令我傾倒,緩和了所有的不安。我陪姥爺下了盤象棋,然後離去。兩位老人和我談不出更多的話來。
離開他倆時,我想,如果我一直在這裡長大,那麼,我應是什麼樣子?——這一問題,無法深想,在我五歲的時候,他倆未能把我留下。
回到家,二老爺已去上夜班了,父親躺在被窩中,還沒有吃飯。
我不在家,他和二老爺就都餓了一頓。當我在廚房煮粥的時候,我的家發生了鉅變——母親回家了。
她拿下了中醫大專學歷,在某機關醫務室謀得了工作。多年的學習生涯,令她一臉嚴肅。聽到二老爺住在家裡的訊息,她立刻表示:“不能再這樣了。”母親回家後一夜未睡,用刮刀颳去了廚房的油垢,用硫酸清除了廁所便池的尿垢。清晨,看著廚房牆面上遺留的刀痕、潔白如玉的便池,我明白她掌握了家中主權。
憂心忡忡地上學,下午四點回家時,二老爺不在家中。我問:“二老爺沒來?”母親:“來了,走了。”我:“他以後還來麼?”母親:“不了。”
【六】
二老爺離開了我家,但他養成了在床上睡覺的習慣,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在公園打盹,他終於走入了姥爺家。
姥爺家有三間房,姥爺和姥姥住北房,另兩間南房空著,他住在小南房。他和姥爺的母親便在這間房逝世。
他不在姥爺家吃飯,到了飯點就去街頭飯館。他自詡清高,不想沾哥哥的便宜。姥爺勸他:“你守夜,一月能掙多少錢?怎麼經得起頓頓吃飯館?你要實在不好意思,就一個月給我十塊錢吧。”他給了姥爺五十元錢,說是先付半年。半年裡,我很少找他。一是他從我家中被趕走,令我愧疚,二是我有了新的生活內容。
每個週末我會揹著一個綠色畫板,騎四十分鐘腳踏車去畫石膏像。地點是美院地下室,牆體多處滲水,散發著濃重黴味。美術老師頭髮灰白,穿著藍色工作服,從各方面看都很像風溼父親。學費是七十五元,附送兩塊軟體橡皮,可以捏成任何形狀,令我從小到大用的方塊橡皮顯得惡俗。
Q在這裡。
當時北京興起各種大專技校,其中美術成了熱門。Q父母對她考大學缺乏信心,安排她考美術大專。她日後會給雜誌社畫插圖,給電影院畫海報,設計室內裝修……學了美術的她,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喜歡哼“OK”,在同學們眼中,她已是個優雅的歐洲人了。
母親回家後,接管了父親的工資。我向她提出學畫計劃,她爽快地拿錢給我。當她還是個刻字工人時,曾經學過篆刻。在鉛條上刻字是印刷,在石料上刻字則是藝術。她企圖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初方式,便是學習篆刻,但中國藝術還很沒落,她刻了六百塊石頭後,選擇了更有出路的醫學。
母親的隱諱心結,令我在Q學畫兩個月後,進入了那間發黴的地下室。
從此我也哼上了“OK”。我和Q並不說話,保持著學校中的矜持,但我和她都在向歐洲人漸變,中國人的矜持必將得到改變。
一天美術老師指點我的畫,說:“注意,這裡很不舒服。”把畫得不好,說成“不舒服”——這個藝術家的詞彙,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