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一抬手按住從舟肩膀,止住他的話音。
姜窈本已空絕無望,不曾存任何偷生的念想,此時卻真的還能殘喘於世,她難抑感傷,無語凝噎,淚滴顆顆墜跌。
但分明窗外是滿園祭奠、白花叢叢,她緩過片刻,惶惶問道,
「那,為何府中掛滿白幡與祭花?若我還活著,卻是誰身故?」
從舟指間一緊,掌心的冰寒透過姜窈的薄衫浸入她的肩頭。范雎亦是低了眉眼。她仔細打量從舟,透過他的長睫,卻在他眼中看到無邊的悲寂,往日璀璨的慄眸湮成一片灰褐。
又有淚水湧上他的雙眸。從舟一蹙眉間,緊緊閉上眼簾,阻擋她的視線。而淚水如潮,瀉過他眼底那抹深深的青痕。
窈兒心底一驚,急伸手握住從舟衣袖。虞從舟怔怔答道,
「是我… 逼死了爹爹……」
他再也無法言語,撇過臉去,驀地抽出手,奪門而去。
她極想喚他,但喉間沉重,喚不出聲。
范雎倚身在她榻邊坐下,將這幾日變故緩緩說與她知。
楚姜窈怔怔抬起手,拭去范雎眼眶邊欲墜未墜的淚滴。
「是我做錯了麼?我明明答應過自己、答應過你,不會讓他知道。」
「不是淮哥哥的錯… 他信你、敬你… 我們從前欺瞞著他,終歸不對。他終究是要知道。」
☆、93天各一方
入夜微涼,范雎給小令箭餵了藥,見她虛弱地睡沉了,方才起身離開,心中又開始擔心從舟。
虞宅中白幡飄曳,漫著森森涼意。宅前宅後都不見從舟影蹤,范雎閉了眼,順著從舟的心境慢慢走去,果然在桃花丘那棵染血的樹邊、看見他蜷縮的身影。
走近才發覺,他捏著酒樽,瞳孔失焦,只是涼涼地灌飲。范雎搭上他的手腕,輕聲道,「莫喝了。」
從舟回首望了他一眼,片刻才分辨出他來。他霍然起身,手腕一轉、反而緊緊握住范雎,一抬手已將酒樽堵在他的嘴邊,烈酒漾著月波、在范雎眼前熠熠震晃。
「若當我是兄弟,就陪我喝一夜……」
從舟語聲雖冷烈,卻似乎有一絲哀求。
范雎被他衝撞得猛地靠在另一棵桃花樹下,桃花花瓣被震得紛紛飄落,在二人的世界中揚起一場清冷薄寒的春雪。
范雎沒有抗拒,雙唇貼上他的酒樽,半尺之遙、凝看著從舟、飲盡一樽。
虞從舟怔怔收了手,退了幾步,抬起酒罈將那樽滿上、遞給范雎。自己便抱著酒罈一口一口地喝。
沉默的對飲。范雎打破寂靜,「是我不對……我沒想到… 」
虞從舟知道他想說什麼,忽然截斷他的話,酒醉不酣、苦笑問道,
「哥哥,你說,父……父王他… 可曾為我取過名字?」
范雎頓覺心痛、答不上來。父王臨終並未見到母后一面,她腹中胎兒、父王應是尚不知曉、更不可能為他取名定字,否則、甘茂將軍不會從未向他提及。
他想到自己常常記恨宣太后將他的名字從嬴姓宗譜上抹去,但從舟他… 從來都沒人知道他的存在,史書宗譜上根本就從未有過他。
「若沒有名字,將來、就算泉下叩見,父王… 也不會認我的吧?」從舟把臉貼在酒罈上,望著很遠很遠的星辰。
「但母后為你取了名。」范雎想不出別的安慰。
他便笑得更苦,「『虞從舟』?『行暢且悠』?……呵,原來姓不是姓,名不是名…」
「我一生只想輔佐趙王,環並四方。本以為,生於亂世、也可似利舟得水;卻原來、我只不過是流落他鄉,猶如池魚失水。」
夢想破碎的聲音,在他心中振聾發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