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的狂喜,日常的平庸景觀使他意氣消沉,但突然間,他看見了他的好運正隨著這架吐火噴焰的飛機從天而降!
又翻了幾頁,她看見裸浴海灘上一絲不掛的人,一條大字標題寫著:這些照片不能收入白金漢宮的影集!下面有一篇短文,它的最後一句是“……攝影師就在那裡。由於她有這些可怕的耳目,公主又一次發現自己位於舞臺的中心。”攝影師就在那裡。其實攝影師無處不在。攝影師藏在灌木叢中,攝影師偽裝成跛足乞丐。到處都肩窺視的眼睛。到處都有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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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尼絲回想起小時候總感到困惑的一個想法,那就是上帝能看見她,而且一直在看著她,也許,這是她第一次體驗到的一種快感,一種當人們感到自己被監視,躲也躲不掉,包括在最最隱密的時刻也不例外,監視的目光讓你不得安生時所感受到的奇特的歡愉。她的母親相信這一說法,她對她說:“上帝在看著你。”這是要她別撒謊、別啃指甲、別挖鼻孔時才這麼說的。但這產生了另一種效果:恰恰是在這些時刻,當她沉溺於這些壞習慣,或在觸及她肉體的隱私的時候,阿格尼絲就會想起上帝,並且按照他的旨意行事。
她想到了女王的妹妹,認識到上帝的眼睛今天已由攝像機取代。一個人的窺視眼已由眾人的眼睛取代,生活已變成一場宏大無比的狂歡,人人都參與其中。人人都可以看見一位英國公主在亞熱帶海灘上一絲不掛地歡度生日。攝像機表面上似乎只鍾情於名流,可是,只要一架噴氣式飛機在你身邊墜毀,你的襯衫著火,那麼,轉瞬之間你也就名楊天下,被拉入這場普天同慶的狂歡,這種狂歡並不給人們歡樂,它只是向大家發出嚴正警告,警告他們無處藏身,每個人都受到別人的鉗制。
一次,阿洛尼絲與一個男人在一家大飯店的門廳約會,她正想跟他親吻,一個下下頦蓄著髭鬚的傢伙突然出現在面前,他身穿牛仔偽,上身一件皮夾克,脖子上、肩膀上挎打五個袋包。他弓著腰,眯縫著眼打量手中的照相機。她連忙擺手遮臉,那男人卻哈哈大笑,冒出一句不三不四的英語;他象跳蚤似地往後蹦了幾下,咔嚓按下了快門。這本是一樁無意的插曲:飯店裡正舉行一次學術年會,他們僱了一個攝影師拍照,這樣,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便可以訂購各自的留影,作為紀念品。但是阿格尼絲卻無法忍受世界上什麼地方儲存著某個檔案,證明她曾與那男人在那裡相會;於是她第二天又去飯店,買下了她的全部照片(她站在那男人身旁,伸出一隻胳臂擋自己的面孔),她還追問底片的下落,可是,底片已存到攝影代理行,無法取回了。雖說這並不會給她造成真正的危險,但是她總擺脫不掉心中的焦慮,因為她生命中的這一秒針沒有象其他的分分秒秒那樣化入虛無,而是被拉拽出了時間的程序,日後萬一碰上什麼倒楣事,就會將它喚醒,它就會象沒有掩埋踏實的屍體一樣作祟。
她換了一本雜誌。這一本偏重政治和文化,裡面既沒有什麼慘劇災禍,也不登裸浴海灘與公主。雜誌中盡是人臉,除了臉還是臉。即使是書後刊登的書評,每篇文章都附有被評作者的照片。許多作家鮮為人知,照片可成為了解他們的有用資訊,但這裡卻登了五張共和國總統的照片是怎麼回事呢?他下巴和鼻子的形狀是人人都熟悉的。甚至是社論也發一張作者的小照片,刊在文章的上方,顯然每星期都在同一位置。關於天文學的文章附有放大了的天文學家微笑的照片,甚至廣告——打字機、傢俱、胡蘿蔔的廣告中也有人臉,而且是無數的人臉。她又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她發現其中有九十二張照片是純粹一張人臉的照片;四十一張為一張人臉加點別的什麼;二十三張集體合影中又有九十張人臉;只有十一張照片中人處於較次要的位置或完全消失。加在一起,這雜誌中共有二百二十三張人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