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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當時的決策者無法想象在不遠的將來將會存在的網際網路、基因組或艾滋病,他們根據京城從遼南京、金中都、元大都到民國北平逾千年的擴張速率,認定在北京變成沙漠之前,垂楊柳都會屬於荒蠻之地,於是把所有重工業都遷移到這裡集中管理。不足五十年後,北京變成一個張牙舞爪的大城。開了一個亞運會,一條東三環路由北向南穿過大北窯、通惠渠和垂楊柳,挑起一個所謂中央商務區。寫字樓、飯店、酒吧、色情業在這裡集中。每到中午飯點,所謂白領們從寫字樓裡魚貫而出,迅速佔領寫字樓周圍各個角落裡各個劣等家常菜館,男的吃的時候,事兒事兒地把領帶甩到背後躲開油星兒,女的吃完,事兒事兒地對著口紅盒子裡的小鏡子補妝。每到公安局需要完成指標,掃黃打非的時候,雅稱“小姐”、“少爺”的野雞、暗娼、土鴨們提出成皮包的現金,衣錦還鄉,笑傲故里,東三環上所有的銀行儲蓄所一時頭寸吃緊,一輛輛武裝運鈔車從別處調來成箱成箱的現金。垂楊柳的重工業工廠忽然發現,他們最值錢的資產是他們廠房下面的地皮。

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垂楊柳這個地名充滿詩意,好象“點絳唇”、“醉花陰”之類的詞牌。寫完一篇文章,落款標上“某年某月於垂楊柳,殺青斯竟”,很旖妮的感覺。但是那個地方沒有多少楊樹,也沒有多少柳樹。我所在的小學每年春天植樹節,都會強迫學生們在學校門前挖坑種樹。我們在學校門前追打玩耍,對著樹練習少林功夫,那些樹沒有一棵能活下來,於是我們第二年挖坑再種。有些楊樹,長了一身叫楊喇子的蟲子,沾在面板上就是又紅又腫的印子。所以這些為數不多的楊樹,惡霸一樣橫行鄉里,睥睨地方,沒人敢近身。夏天,楊樹上趴滿了“知了”,太陽一灑下來,就扯著脖子喊“伏天”,好象誰不知道似的。有些柳樹,沒水可依,在陰涼的地方糗著,葉子枯黃,枝條零亂,彷彿沒睡醒的大媽蓬了頭髮出來,瞧著誰都不順眼,清清嗓子準備罵街。樓群間多的是榆樹和槐樹,樹上長滿了叫“吊死鬼”的綠肉蟲子。枝葉上拉出長長的綠絲,密密麻麻地象張簾子,每根綠絲下面,都墜著一個綠肉“吊死鬼”。無數小販在街上擺著小攤,和大媽老嬸兩分一毛地爭論價格,在秤上缺斤短兩。他們的頭髮,枝條零亂,指甲縫裡長年有均勻濃重的黑泥,沒有生意的時候,太陽灑下來,他們肆無忌憚地注視過往姑娘的酥胸大腿,一尺長的西瓜刀在手上晃動,痴想自己或許有一天也能成為惡霸,橫行鄉里,睥睨地方。“五一”、“十一”、亞運會之類的運動來了,他們被認為有礙市容,通通趕到樓群裡,和“吊死鬼”們在一起出沒。總之,那個地方本身沒有任何詩意,絕不會讓人想起“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絕不會讓人想起如果有楊柳一樣依依的姑娘,可以伸手攬住她楊柳一樣的腰身。

我的老媽在這個叫垂楊柳的地方聲名赫赫。她熟悉方圓五里所有的職能部門,賣肉的、賣菜的、收稅的、郵局的、管衛生的、掃大街的、派出所的、保健站的都管她叫“老媽”。她能平定方圓五里所有的事情,我週末回家,常常是一屋子的人,都是老媽的乾兒子乾女兒,我要叫十幾聲哥哥姐姐。一次,老媽辦事回來,叫“熱”,開啟冰箱,咬開瓶蓋,一口氣吹了一整瓶燕京啤酒進肚。當時我的一個同學目擊了全過程,對老媽的存在進行了歷史性的評論:“老媽如果振臂一呼,垂楊柳就獨立了。”

我是這個地方唯一的唸書人,我的書一直脹到了我家破房子的屋頂。聽著“知了”叫“伏天”,窗外是無數小販和“吊死鬼”,我在窗下讀《逍遙遊》和《遊俠列傳》,安定從容,如痴如狂。老媽說我應該接受雙重教育,一重教育來自書本,另一重來自窗外的江湖。賭博起賊性,姦情出任命;開計程車的蔣七拿西瓜刀挑了賣大餅薛四的手筋,二十七樓的王老頭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爬進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