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這麼口硬,你以為我不能殺你麼?”洪皜回答:“我是可以死了,但這樣你們就會蒙上一個斬殺來使的惡名,恐怕不大好。離這裡三十里地有個叫蓮花濼的地方,不如我們一起乘舟去遊玩,你順便把我推下水,就說我是自己失足,豈不兩全其美?”他的這種從容態度,把女真貴族都給鎮住了。後來金兵佔領了淮北,宣佈說只要是淮北籍的宋朝官員都可回家了,不少被流放的宋朝官員紛紛偽稱自己是淮北人而南返,惟獨洪皜和張邵明確說自己是江南人,因此一直在東北流放到宋、金和議達成之後才回來。完全出人意料的是,這兩人在東北為宋廷受苦受難十餘年,回來卻立即遭受貶斥,洪皜被秦檜貶離朝廷,張邵也被彈劾為“奉使無成”而遠放,兩人都很快死在顛沛流離的長途中。倒是金人非常尊敬這兩位與他們作對的使者,每次有人來宋廷總要打聽他們的訊息,甚至對他們的子女也倍加憐惜。這種事例,很使後代到東北的流放者們深思。既然朝廷對自己的使者都是這副模樣,那它真值得大家為它守節效忠嗎?我們過去頭腦中認為至高無上的一切真是那樣有價值嗎?
順著這一思想脈絡,東北流放地出現了一個奇蹟:不少被流放的清朝官員與反清義士結成了好朋友,甚至到了生死莫逆的地步。原先各自效忠的物件,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都消解了,消解在朔北的風雪中,消解在對人生價值的重新確認裡。
“同是冰天謫戍人,敝裘短褐益相親。”(戴梓)當官銜、身份、家產一一被剝奪,剩下的就是生命對生命的直接呼喚。著名的反清義士函可在東北流放時最要好的那些朋友李裀、魏管、季開生、李呈祥、郝浴、陳掖臣等幾乎都是被貶的清朝官吏,以這些人為骨幹,函可還成立了一個“冰天詩社”。是不是這些昔日官吏現都捲入到函可的反清思潮中來了呢?並不是。他們相交只是“以節義文章相慕重”,這裡所說的“節義”又不具備尋常所指的國家民族意義,而僅僅是個人人品。其實個人人品最是了不得,最不容易被外來的政治規範修飾或扭曲。在這一點上,中國曆來對“大節”、“小節”的劃分常常是顛倒的。函可的那些朋友在個人人品上確實都是很值得敬重的,李裀獲罪是因為上諫朝廷,指陳當時的一個“逃人法”“立法過重,株連太多”;魏管因上疏主張一個犯人的“妻子應免流徙”而自己反被流徙;季開生是諫阻皇帝到民間選美女,郝浴是彈劾大漢奸吳三桂驕橫不法……總之是一些善良而正直的人。現在他們的發言權被剝奪了,但善良和正直卻剝奪不了,跟著他們走南闖北。函可與他們結社是在順治七年,那個時候,江南很多知識分子還在以“仕清”為恥,而照我們今天某些理論家的分析,他們這些官吏之所以給清廷提意見也是為了清廷的長遠利益,不值得半點同情,但函可卻完全不理這一套,以毫無障礙的心態發現了他們的善良與正直,然後把他們作為一個個有獨立人品的個人來尊重。政敵不見了,民族對立鬆懈了,只剩下一群赤誠相見的朋友。
有了朋友,再大的災難也會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遭的環境也會風光頓生。
出身於上海松江縣的學者藝術家楊瑄是一個一生中莫名其妙地多次獲罪,直到七十多歲還在東北曠野上掙扎的可憐人,但由於有了朋友,他眼中的流放地也不無美色了。他的一首《謫居柬友》最能表達這種心情:
同是天涯萬里身,
相依萍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