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瞳孔開始擴散,耳朵裡是雜亂無章的樂曲,但他胸中還殘留著最後一口氣,所以他還沒能立即死去,他帶著僅存的一口氣,拖著殘破的身軀,苟活至今。
辛加兩眼泛白,麵皮因缺氧而紫脹,喉頭髮出“荷荷”的聲響,兩手胡亂抓撓,指甲因大力扣緊沙石而翻蓋,雙腿不住掙動,是被割開動脈放血的獵物最後徒勞的掙扎。
溫暖而柔和的臥室裡,沒有點燈,唯有一豆燭火,籠出巴掌大的微光。天色昏暗,泛著木色的青,興許是下著雨,傳來遙遠而微弱的淅淅瀝瀝的聲音。但外頭的悽風苦雨同辛加沒有一點關係,他窩在雲一般蓬鬆的被褥中,融融睏意向他襲來,使他頭腦昏聵,彷彿是誰在柔柔地親吻他的額角。辛加眼眸半闔,眼裡盛滿了睏倦疲乏的淚水,像晴朗夜空下的一汪湖,泛著月色投下的粼粼波光。他的床榻邊全是最親愛的至親密友,他們緩步上前,在辛加額上落下短促而輕柔的一吻,羽毛一樣,與他輕聲道再見。
枕頭散發出一陣又一陣洗滌劑的香氣,那是他與童先生共同挑選的氣味,他太喜歡這股味道了,甚至不捨得微微離開枕頭,他懶懶地不願動彈,唯有羞澀地朝大家笑笑,頰邊現出兩個甜甜的酒窩:
“對不起,我太累啦。”
童以恆蜷在他身旁,兩人頭挨著頭,一股清而涼的、宛若雪後松樹在地上投出的藏青色陰影般的鬚後水氣味將他包裹起來,童以恆輕輕笑了,彷彿在縱容一個孩子。
“加加。”童以恆笑著呼喚他,“不睡了,我們起來好不好?”
倏爾,辛加透出死氣的眼眸忽然暴睜,刺目的眩光使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喉間因為極度蓄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微弱呻吟,這股力道從身體最深處湧現,剎那間他衝破了小桂的桎梏,他窮盡最後一絲力氣,從沙灘上掙扎爬起,拔足狂奔。
辛加一面奔跑一面撕心裂肺地嗆咳,跌跌撞撞涕淚滿面,眼前陣陣發黑,終於還是雙腿一軟,跌落在尖銳硬刺的沙石裡。
小桂仰面倒在地上,顴骨處被尖利的沙礫擦出道道血痕,天穹如蓋,即便沒有日頭,依然潑喇喇灑下大片耀眼的白光。他顫抖著抬起雙臂,似乎是要遮擋強光,又彷彿是在端詳指甲間凝固的血肉,他捂住眼睛,嗓音嘶啞,縱聲大笑,如走到窮途末路的無助幼兒,悽慘地失聲痛哭,泣血哀嚎。
他此一生,命同草芥。
初初被接到舊金山之時,小桂形銷骨立,面黃肌瘦,身上扔帶著新舊傷患。他不曉得要去哪裡,如同往常那些日子,被人捏在手心聽任處置便是。他生下來沒什麼本事,唯有忍受折磨一樣最是擅長,要他咬牙閉嘴亦可,要他厲聲痛叫亦可,捱打捱得演戲一樣,有求必應。
郊外大宅綠樹蓊鬱,如潮樹海在和煦風中發出令人愉悅的呼啦啦聲響,小桂出神望著,就那麼立在窗邊,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他的,因而他什麼也不必在意,就這麼站著看著,立刻死去便罷。
管家彷彿是不帶一絲活人氣的死人,他面無波瀾,操著一口熟練中文問道,“少爺,老爺問你要什麼。”
“我,我沒什麼想要的,我只想要死。”
片刻後管家向他覆命,“老爺說,你什麼都不能要,只能活。”
叔父命不久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小桂被傳召到叔父的病榻前,叔父已在彌留之際,他望著面前這個褪去傷疤的豔麗少年,頭顱頹然垂下,死去了。
小桂在寬廣庭院中生起大火,砍斷叔父生前鍾愛的奇花異草,價值連城的樹木被當作燒火的柴,點著了依稀還帶著奇異香味,他將叔父的遺物——除了燒不掉的銀行戶頭上的數字,以及一幢幢百貨公司——通通焚燒得一乾二淨。他拿著一張隱匿在厚重書本里的相片,早已因年代久遠而泛黃模糊的家族合照,開始尋找他的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