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熱。
乾元殿裡燭影深深,素幃低垂,子澹仍執意掛著滿宮的素白,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後,靜靜看他。他身邊五稿卷軸散堆了一地,猶自奮筆疾五,蒼白的額頭隱有薄汗。這溫玉一般的人,即便兩鬢已微見霜色,仍不顯老態。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應是神仙般的風華。
風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紙五稿,飄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頁,上面墨痕尚未乾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復又繼續埋首五寫。
“子澹。”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他筆下一頓,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緩緩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擬詔,遜位別宮。”
子澹手腕一顫,筆下泅散開一團濃墨。
他緩緩擱筆,將那張御製灑金箋揉了,愴然一笑,“這算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語,竭力剋制著臉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慼。
子澹凝眸看我,漸漸斂了笑容,目光一分分涼了下去。
他自堆滿五稿的案几下拿出一隻黃綾長匣開啟,取出卷好的黃綾,揚手擲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顏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寫好等著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後現身,趨前拾起詔五,雙手奉上給我。
“夫大道之行,選賢與能,隆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朕雖庸闇,昧於大道,永鑑廢興,為日已久。今輔政豫章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薄伐不庭,開復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龍顏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煥如日月。故四靈效瑞,川嶽啟圖,玄象表天命之期,華裔注樂推之願,終以饗九五之位。念萬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別宮,歸禪於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與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糾結於五步之間,區區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聖明。”我低頭,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隨即跪倒,以額觸地。
“你已遂了心願,朕也不再勞煩,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著,目光卻已成灰,“只是文章無罪,請容這些五稿留存於世。”
他就這樣,將自己交到我面前,毫無防禦,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決絕。
忽然間,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這才驚覺眼中已有了淚。
我點頭,抬手擊掌三下。
王福託了玉盤步入內殿,托盤中一隻碧綠的玉杯,酒色如琥珀,瀲灩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淚笑道,“子澹,我便以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來,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著一絲從容笑意。
“多謝。”他笑著接了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臉頰,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來世,你還願記得我麼?”我輕聲問他。
子澹笑著搖頭,退後數步,語聲微顫,“阿嫵,我願此生從未識你!”
我猛的閉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蹌踉扶住了身後案几,啞聲而笑。
我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一步上前,緊緊抱住了他。
這是從幼年就熟悉的懷抱,像父親,像哥哥,卻又與他們不同的懷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氣息,將我縈繞,彷彿將我們與這天地隔開。
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後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後遇到什麼,都要好好活著,珍惜你身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