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信紙高高舉起,一路伸到他面前。
羅永城滿面鬍鬚,神情冷淡,他站在房中,擎天巨石一樣的漢子,陽光在身後拖下長長影子,他並不接信。
太后睨過去, “怎麼?”她輕輕道,“你仍是沒有學會識字?”
寂靜,桌上一隻沙漏,竟然可以聽到細沙流淌的聲音。
太后點頭,“那就不能看了。”
她重新將信函收好。
“其實,你母親並不是宮裡的人,她不過是個村野鄉間女子,偶然被先皇寵幸,居然誕下了第一個皇子,而先皇為把你帶入宮中,的確頗費了一些手段。”一提及往事,她唇邊掛了個嘲諷的笑,回憶道,“彼時王婕妤正蒙皇寵,也曾懷孕龍胎,只是終未能如願,孩子生下時也許是個女孩,也許是死嬰,先皇與之串通一氣,把你調了去,騙我說她生了個皇子,那女人急著要爭權,自然是肯的。”
她說得輕鬆,把一樁驚天密事說得從容,像是尋常百姓家裡爭吵糾葛,羅永城卻聽得目瞪口呆,太后看他一眼,莫測地笑,她向來自認有翻雲覆雨的手段,早看慣這樣的面色,唐流或羅永城,在她眼裡原都是一樣。
“晟兒,我知道這樣說有些殘忍,可事實往往如此醜陋簡單,並不比你心裡想的更華麗燦爛。你在宮外的家才是你的來處,而後來養你的母親也是你的親生母親,當初若不是她輾轉託人告知我此事,我又怎麼會知道這樣的底細?”她苦笑,“多年宮中生涯,我早已學會如何在各人所需間遊走得利,我還記得當初你母親的模樣,很清麗單純的一個婦人,密室私會時緊緊拉住我的衣袖,一遍遍哭泣求我還她孩子,說只要有孩子其他好處一概不求。”
她仰起臉,悵惘地嘆:“那時我還年輕,心軟、易信,又看她哭得可憐,本來與我同命相憐,於是先皇去世後,我先將王婕妤除去,再把孩子偷出來還給她,以為從此皆大歡喜。她也確是老實,一直到臨死前,始終沒有向你透露過半個字。”
“可是十歲時我已經懂事,我知道我自己曾是太子,根本不相信她說的那套家境中落的謊話。”
“是嗎?”太后笑,“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麻煩,我總以為她會禁不起你的逼問,最後把真相告訴你,可是,她竟然沉默如金,反而造成你現在的懷疑叛逆。可笑的是,先皇直到病逝前才將此信給我看,昭然舊事,並承認你資質愚鈍,不是天子相,他求我保全你的性命,要我手下留情。晟兒,對於此事我並不覺得自己有錯,你若要執意怪我,也只好一切隨你。”
“也許是你在說謊呢?”羅永城滿頭大汗,勉強爭道,“不行,你向來計謀太多,把先皇的書信給我,我找人去看。”
“那是休想,這事決不會再有第三人知道。”太后冷笑,“晟兒,你還在強爭什麼?莫非還想為自己爭得太子身份?你本不善謀略,卻費了這些力氣,又找來幫手襲擊皇上,究竟是想做什麼?難道,你竟以為自己能取而代之嗎?就算今日你強說自己是太子,世人都承認你的來歷,可又該如何收場?你不識字,亦不懂經略鴻圖,披上皇袍就能當皇帝了麼?這種荒謬邏輯,三歲小兒也能分辨。”
羅永城愣住。
不知不覺已近傍晚,視窗處夕陽如血,映得地上明晃晃地紅,他只覺胸中也要吐出血水,這所有的事實,如尖刀剜肉,把所有希望熱情掏空。
“你看,我早就明白,你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太后輕笑,“為什麼要這樣不甘心?事實往往比謊話更讓人痛苦絕望,如果學你母親一樣,乖乖在鄉下平凡度日,你怎麼會老得這麼快?你的朋友也不會死得莫名其妙。”
她慣用話語傷人,話出口自己也察覺不出,羅永城呆立許久,猛然大喝一聲,真的噴出血來。
第六節 贏得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