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託豆腐店裡的人向茶擔轉買一隻給我。豆腐店裡人笑道:“這種是江北碗,最粗糙,最便宜的東西!你要,拿幾隻去,我們算賬時多給他幾個銅子好了。”我的書架上又多了一件寶貝。
我的書架上陳列了許多靜物模特兒。有瓶,有甏,有碗,有盆,有盤,有缽,有玩具,有花草,在別人看來大都不值一文,在我看來個個有靈魂似的。我時時拿它們出來經營佈置。左眺右望,遠觀近察。別人笑我,真是“時人不識予心樂”啊!
廿一〔1932〕年冬為開明函授學校《學員俱樂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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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生世界(下)(1)
去年冬天我曾在這《俱樂部》中描寫過我幼時所漫遊的寫生世界的光景。那時因為自來水筆尖凍冰,只寫了靜物一段就中止。現在《俱樂部》又催稿了。我凝視著我的筆尖探索去冬的感想,那墨水結成的小冰塊隱約在目;而舉頭眺望窗際,不復是雨雪霏霏的冬景,已變成明媚鮮妍的春光了。心頭閃過一陣無名的感動,這種感動和藝術的心似有同源共流的關係。我就來繼續描寫我青年時代的藝術的心吧。
說出來真是不恭之至:我小時在寫生世界中,把人不當作人看,而當作靜物或景物看。似覺這世間只有我一個是人。除了我一個人之外,眼前森羅永珍一切都是供我研究的寫生模型。我把我的先生,我的長輩,我的朋友,看作與花瓶,茶壺,罐頭同類的東西。我的師友戚族聽到這句話或將罵我無禮,我的讀者看到這句話或將譏我傲慢,其實非也:這是我在寫生世界裡的看法。寫生世界猶似夢境,夢中殺人也無罪。況且我曾把書架上的花瓶,茶壺,罐頭等靜物恭敬地當作人看(見上篇),現在不過是掉換一個地位罷了。
我在學校裡熱心地描寫石膏頭像的木炭畫,半年後歸家,看見母親覺得異樣了。母親對我說話時,我把母親的臉孔當作石膏頭像看,只管在那裡研究它的形態及畫法。我雖在母親的懷裡長大起來,但到這一天方才知道我的母親的臉孔原來是這樣構成的!她的兩眼的上面描著整齊而有力的複線,她的鼻尖向下鉤,她的下顎向前突出。我驚訝我母親的相貌類似德國樂劇家華葛內爾〔瓦格納〕(Wagner)的頭像(這印象很深,直到現在,我在音樂書裡看見華葛內爾的照片便立刻聯想到我的已故的母親)!我正在觀察的時候,驀地聽見母親提高了聲音詰問:“你放在什麼地方的?你放在什麼地方的?失掉了麼?”
母親在催我答覆。但我以前沒有聽到她的話,茫然不知所對,支吾地問:“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的?”
母親驚奇地凝視我,眼光裡似乎在說:“你這回讀書回家,怎麼耳朵聾了?”原來我當作華葛內爾頭像而出神地觀察她的臉孔的時候,她正在向我敘述前回怎樣把零用錢五元和新鞋子一雙託便人帶送給我,那便人又為了什麼原故而緩日動身,以致收到較遲;最後又詰問我換下來的舊鞋子放在什麼地方的。我對於她的敘述聽而不聞,因為我正在出神地觀察,心不在焉。
我讀《Figure Drawing》〔《人體描法》〕(這是一冊專講人體各部形狀描法的英文書),讀到普通人的眼睛都生在頭長的二等分處一原則,最初不相信,以為眼總是生在頭的上半部的。後來用鉛筆向人頭實際測量,果然從頭頂至眼之長等於從眼至下顎之長,我非常感佩!才知道從前看人頭時的錯覺所欺騙,眼力全不正確。錯覺雲者:我一向看人頭時,以為眼的上面只有眉一物,而眼的下面有鼻和口二物,眉只是狹狹的二條黑線,不佔地位,又沒有什麼作用。鼻又長又突出,會出鼻涕,又會出煙氣。口構造複雜,會吃東西,又會說話,作用更大。這樣,眼的上面非常寂寥,而下面非常熱鬧,便使我錯認眼是生在頭的上部的。實則眼都位在頭的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