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衣服,向四野逃散而去。祖父將馬宏達投入潭裡,自己也跟著跳下水去,很快又將馬宏達從水底托起,讓他“啊撲啊撲”地往岸邊遊……然後,祖父的“八字鬍”也塌下了,帶著一身嘀嘀嗒嗒的水珠,牽住他的手,回家去。
這天傍晚,祖父坐在禾場上的小方桌邊,正就著一碗油鹽豌豆喝酒,馬宏達的“馬臉”老子馬老師來了。這回顯然不是來“家訪”的。馬老師站在小方桌對面,開始好像有些脾氣地嘮叨些什麼,見祖父的“八字鬍”漸漸翹起,擱在桌面上的一隻拳頭越握越緊,只好改口:“您老是長輩,怎麼教訓這小子都行,單單不該罵他‘雜種’!您這不就是揭我的疼處……”祖父的拳頭就悄然鬆開了。
馬老師悻悻地走後,祖母衝過來,一把搶了祖父的酒杯,將酒潑在地上,罵道:“你這老抽筋的,哪裡像是長輩人!罵誰是‘雜種’都行,怎麼能罵馬老師的兒子是‘雜種’呢?”祖父倒也和氣,哧哧地偷笑,卻嘟噥了一句:“罵就罵了。”
從此,“小腦袋”們被祖父震懾了,不再有人敢言“劉迷氣”三個字。偶爾有幾顆腦袋蓬在一起嘀咕,同班的胖子李黑牛就會來向他打一個小報告,內容大多也是十分間接的說法,而遠處的“小腦袋”們見李黑牛靠近過他,遲早會找了機會蹭到他面前,說聲“我沒說什麼的呀”。漸漸地,這事就在學校、隊裡、街上消化了。祖父照例去出診,沒有定時地回家。而他,倒是茫然和不安起來,時常會惦記起馬宏達……覺得那天他“啊撲阿撲”得實在有些慘兮。
然而,他依然無法改變內心的狀況,依然不與人說話,一面也隱約地覺察到家裡人仍在背後為他操心。夏末的一天,父親回到老屋。顯然,這是母親託人通知了在外地工作的父親。父親是學過中醫又去省城武漢讀了西醫的醫生,知道很多學問,人長得英俊,而且向來性情平和,是他神聖的慈父。見了面,父親衝他微笑點頭,他也衝父親微笑點頭,父親沒說話,他也不說話。吃飯時,全家人各自吃飯,刻意說一些閒話,不時發出笑聲。父親偶爾插話,偶爾往他的碗裡夾菜,也不著意。這頓飯大家都吃得快,早早地擱下碗離座而去,只剩下他和父親。父親說“吃菜”,他便夾一塊韭菜炒雞蛋;父親說“喝湯”,他就用匙子喝一口絲瓜雞蛋湯;父親說外國的小孩大都愛玩,他似乎“嗯”了一聲。然後,父親放下碗,摸摸他的頭,起身走開去。
晚上,父親和母親一直在左廂房裡說話。他聽不清父親和母親說了什麼,但知道他們是在說他。他躺在隔壁的拖宅裡,怎麼也無法入睡。許久之後,父母的房門“吱”的一聲響了,是父親去到堂屋。他起身趴在門縫上向堂屋裡看,見父親從牆鉤上取下他的書包,從書包裡拿出書本來,靠近油燈的火苗,一頁一頁地翻看,看到《 語文 》書的最後一頁,停下了。父親準是看到了那行歪歪扭扭、卻是一筆一筆雕刻的仿宋字:
第一章 無法知道2(3)
人們都忘記了人是會死去的
父親抬頭朝油燈上點燃一支菸,吐出煙團,一層煙霧即刻瀰漫在面上。父親透過煙霧又去看那行字,看了一陣,緩緩地將書合上,單是望著油燈抽菸。父親抽完煙,把所有書本攏起來,放回書包,再將書包平整幾下,摳掉揹帶上黏附的幾顆米粒,便掛回了牆鉤。
翌日早晨,他起床後,看見父親騎車向外地去了。
與此同時,他看到秋天的第一片黃葉疊著父親驅車離去的背影旋轉著飄落下來。
放學回家的路上,柳樹葉次第飛旋,發出柔細的沙沙聲,輕輕著地。在紛飛的落葉中,他感到時光漸漸被抹煞,死的黑暗無可阻攔地降臨而籠罩;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沉重,好一陣都邁不動了……什麼時候,他走下河堤,於半坡處坐了下來。時光無言而寂靜。有黃葉歇落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