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長長的,一直到朱漆的大門口,階下石縫間有細草茵茵,院內那一樹老桂樹冠深密,葉底偶有黃鸝鳴囀,回頭間,就看見她站在綠紗窗裡吟吟笑意地望著他,那紗窗上落的盡是婆娑的桂花樹影,不經意間他就聞到了她屋內剛剛燻上的蘇合香。這佳人庭院就有如此的豔:
綠蕪牆繞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階飛,烘簾自在垂。
玉鉤雙語燕,寶甃楊花轉。幾處簸錢聲,綠窗春睡輕。
…《菩薩蠻》 宋 陳克
原是有太多的幽柔心事,所以它美得驚心。
讀畫時的那一種感覺,似是對著“八大山人”的一點墨色,一枝花意,一片枯荷,便是對著整個世間紅塵,便是對著整個天意人事。畫已不是畫,也不是文字,是陳年的一縷香,是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一件心事。在一個暖日的正午,在那棵昔年的老梅樹下,與故人相見,細細訴著,閒閒的,因為久遠,那故事只剩下兩人的淡淡淺笑,以及對方眼角額上的光陰迴環,不見了喜嗔。那種玉漏遲遲的緩,是不經意間抬頭,斜陽已暮。
寫故事也是寫人,寫風景也是寫人,迢迢世景裡的紅袖護花、花媚玉堂是一段穩妥的人世,豔而韻,讓人宛然聽得見深巷裡的賣花聲聲,能感覺到當時空氣裡的味道。
畫,無論怎樣的筆姿,對於我都是寫意。
如京劇中薛平貴一段的西皮慢板,人未出場,那麼孤涼的聲音先就出來,像是群山裡的迴音,有一種打馬古道的蒼鬱沉厚,讓人陡然覺得他的叛妻只是英雄悲情。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
柳林下拴戰馬武家坡外,
見了那眾大嫂細問開懷。
單單是穿著一襟烏衣馬褂而回,他流落大漠黃沙的西涼一十八年,今日終於看見了青是山綠是水,單這一句,我便想到了仇英青綠山水畫的意境,那青那綠已不單是山與樹的顏色,原是世俗地可親可愛。因為拋下了結髮的妻,即便是在西涼做了駙馬,也總覺是孤苦,總不能隨緣喜樂,做到江湖相忘。
終於有可能回來了,一路縱馬馳騁,武家坡在即,看見了女人們在田陌採桑,那正是夢裡景緻,不禁心胸一下子開闊歡悅,在柳林裡拴好馬,那時的陽光一定是妍暖地照在身上,薛平貴也一定是看見了多年前的世景,便急急地跳下馬來,人馬都走得熱氣騰騰,沒有了一點悲涼,他心情好得如這春天草長花發,按也按不住。看見了妻,卻沒有了眼淚,只想與他相調相戲,似是又回到了年少時。這樣相見的場面喜樂活潑,比兩人對著淚悲慼要好,更有人生的寬廣和春意無限。
因心中早已有一個把握住的大乾坤,所有他有這份閒情。
王寶釧日日寒窯野菜苦度光陰,看見他時,心裡豁然明亮如初。十八年等著他,只是因為“相信”。 他終也不辜負她,十八年不回來也是他的無奈,她懂得人生在世有比兒女私情更壯闊更雄奇的,所以她不恨,“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她只這樣想。外面昭昭日月是他的心,亦是她的心。所以她等來了皇帝長夫,她有這樣的大胸懷,有這樣的人生大愛,真就成了皇后。
畫外求畫人(後記)(2)
人生如戲。
畫,是戲裡青衣水袖長拋時那一個幽怨的回身,是小旦亦嗔亦喜時一橫的眼波,是老生方嚴端莊沉著勁健的舞臺八字步。雖悠長深遠,卻裡裡外外全是智慧與人生大信。
從來沒有一件藝術,讓我如此沉靜,如此溫良。因我原本即是畫外求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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