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清涼地什麼也沒有。只不過述說著前塵往事,打發光景罷了,跟他自己扯不上一點關係,如他的畫《閒話宮事圖》、《蕉林酌酒圖》,雖是勾線勁挺,卻於怪誕中見得“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境界。
作為一代王朝的遺老,對前朝往事總有著不盡的倦戀,他沐的是大明的風,以前什麼都是好的,現今什麼都是如此地怪誕不經,心中一腔去國之痛,也只有對著舊時的城門遙遙而泣,為了大明,也為自己。經歷了改朝換代的大變幻,生生將文人對前朝的情義割裂,那種痛宛如經年不愈的疤痕,會使人顛狂。
明朝覆沒後,清兵人浙東,陳洪綬避難紹興雲門寺,削髮為僧,名悔遲。但一年後又還俗。陳洪綬眼見得大明江山轟然而倒,身歷憂患,變得個性傲兀,狂放不羈,人稱狂士。後與藍瑛,丁雲鵬,吳彬合稱“明末四大怪傑”。
晚年他定居紹興、杭州等地,學佛參禪,將紅塵人世早看透,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誰興誰滅,自是有著天機人事。看淡了,便一切灑落無礙。思想的轉變更直接體顯在了他的畫裡,他的畫風日臻圓熟,人物畫於沖淡中各至妙境,人物神會,而不落形跡,仕女裝束古雅,眉目端凝,古拙中自有一段風流嫵媚,似澹而實美。
從他的花鳥山水裡,我看不懂老蓮,只覺得他出則古松清泉,入室則靜宅啜茗,家有拙妻相伴,老僕身隨,會幾十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他的人物畫也不涉痴嗔,更不見高樓燈火的隱隱市聲。但當我看到他的版畫插圖及葉子系列後,我終於看到了他的人,原來他也大俗大雅,在這人間碾壓過。這《西廂記》的插圖便是他的人生俗念,一不小心便讓我窺見了。他的畫如妙玉的為人處事,不是不墮入,是機緣不到。妙玉喝水用的杯子綠玉斗,別人碰也碰不得,唯有寶玉那個殊質,可用來一口一口地抿茶,妙玉還親自斟了遞與他手中。
“目不成”是相遇天人的機未到,怨不得人。
明代是一個“無書不圖”的時代,戲曲與繪畫完美融和,版畫遂大放異彩。《西廂記》是陳洪綬做書籍插圖最多的一種,流傳有張深之的《正北西廂》等三種。張本的六幅插圖中,第一幅為鶯鶯像,其餘所繪俱是書中香豔之極的情節,有《目成》、《解圍》、《窺簡》、《驚夢》和《緘愁》五幅。本書所選此幅是張本的《正北西廂》中的《窺簡》,約在他四十時所繪。這一時期他還作《斜倚熏籠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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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嚦嚦鶯聲花外囀(2)
男人四十已不惑,畫風已臻佳境的他,無憂無懼,也是人生的大好年景,這年歲許是正戀著香塵裡的一線風光。那時還是大明的煥煥江山,怎麼殘破,也是自己的,身在其中的明人始終覺得與其親,還有那份閒情,調弄花月春風。他所繪《西廂記》插圖,人物“軃著香肩將花笑拈”閨中情態,盡如其筆,蘊藉細貼,宛如飛卿詞意。
二十幾歲時我願讀《西廂記》,結局團團圓圓,張君瑞考中狀元,帽插宮花,打馬走御街,馬蹄子還帶著杏花泥的香就回家來了,那份熱鬧喜慶的好日子,像是初夕,滿地都是火紅的炮仗噼噼啪啪,連街市上的販夫走卒都沉浸在幸福裡,有著溫暖的富貴理想。
我那時對世上的美好什麼都信,覺得《西廂記》的結局才是一場在世為人的真結局,所以一點都不懷疑。我曾找來各種版本的《西廂記》來讀,崑曲也聽,可就是不看《會真記》,因嫌人物齷齪,我自是不信。我那時與鶯鶯一樣,看花落水流紅,會惹起莫名愁怨,聽得人家隔牆贈詩:“月色溶溶月,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也會驚心失態,一個踉蹌,栽過去,就此失了方向。在《西廂記》中這個踉蹌是沒有錯的,栽得值,也栽的對,栽得讓人拍手叫好。可在《會真記》中,就成了千古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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