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著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
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著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著,眼眶裡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
她急忙別過身去,轉了個彎走到支衖裡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招弟,向這邊啪噠啪噠追了過來,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溼的水門汀上,一吸一吸,發出唧唧的響聲。曼楨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認識我。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只看見過我一回,一定不記得了。〃曼楨只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一路走過去,從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現在又在天井裡焚化紙錢,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著他們燒錫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乾,似乎對曼楨並不注意。曼楨方才放下心來,便從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邊現在多了一個女傭,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一臉橫肉,兩隻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隻長凳坐在後門口摘菜,曼楨心裡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說的那個周媽,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所以逃到支衖裡去,大概要躲在那裡把豆腐乾吃完了再回來。
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那孩子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聲〃阿姨!〃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連串喊下去了。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
曼楨走出那個衖堂,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面,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著。走過一家店鋪的櫥窗,她向櫥窗裡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著。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滿床爬著,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現在卻已經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了。
這次總算運氣,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以後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見了也無益,徒然傷心罷了。倒是她母親那裡,她想著她姊姊現在死了,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閒錢津貼她母親,曼楨便匯了一筆錢去,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因為她仍舊不願意她母親來找她。
轉瞬已經到了夏天,她母親上次說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他畢了業就可以出去掙錢了,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要他獨力支援這樣一份人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都貼給他們了。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臺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樓底下有人撳鈴,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曼楨只得跑下樓去,一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那少婦有點侷促地向曼楨微笑道:〃我借打一個電話,便當嗎?我就住在九號裡,就在對過。〃
外面嘩嘩地下著雨,曼楨便請她進來等著,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幾聲沒人應,那女傭抱著一卷衣裳下樓來說:〃太太不在家。〃曼楨只得把那少婦領到穿堂裡,裝著電話的地方。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著斗篷式的雨衣,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著孕的。她的頭髮是直的,養得長長的擄在耳後,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相貌很娟秀,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她費了很多的時候查電話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曼楨微笑著,搭訕著問曼楨貴姓,說她自己姓張。又問曼楨是什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