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搞學問,就要有資料,首先必須把資料搞清楚:真偽如何?時代如何?來源如何?演化如何?相互關係又如何?不這樣也是不可能的。史料不清,而貿然下結論,其結果必然是南轅而北轍,不出笑話者幾希。
我認為,Heinrich Lüdrers和寅恪先生為中西兩個考據學大師。在世界上享有極高的聲譽。印度發現了新碑銘,讀不懂,就說:找Lüders去。他被公認為近代最偉大的梵文學家。他同寅恪先生有很多共同之處。他們考證名物,旁徵博引,分析入微,如剝芭蕉,漸剝漸深。開始時人們往往不能理解,為什麼這樣假設。但是,只要跟著他們剝下去,到最後,必然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了。我讀他們兩人的極端繁瑣貌似枯燥的考證文章,認為是極大的享受,遠遠超過中外文學名著,並世無第三人。同意我的意見的,大有人在;不同意者當然也同樣大有人在。俗話說,敲鑼賣糖,各幹各行,不能強求的。不管怎樣,他們兩人的著作,我總是愛不釋手。他們那種天外飛來的奇思,於沒有聯絡中看出聯絡,於平淡中看出深邃。讀到會心處,直欲“浮一大白”。當年靈山會上,如來拈花,迦葉微笑。世間沒有佛祖,我也絕非迦葉。但是,我和我的志同道合者們對兩位大師的著作的愛好,難道同這個神話故事所表達的意蘊,沒有相通之處嗎?
要在寅恪先生的著作中找具體的例子,那就俯拾即是,幾乎每一篇文章都是。他在文章中喜歡用“發古人未發之覆”這樣的詞句。事實上,他自己正是這樣做的。文章不管多長多短,無不發覆,無不有新的見解。我在這裡只順手舉出幾個例子來。王羲之為古今書聖,古人論之者、譽之者眾矣,但是沒有哪個人真能解釋他所以愛鵝的原因。寅恪先生在《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中解開了這個千古之謎。韓愈古文運動的真正原因,古今論者也沒有哪一個能說清楚。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長恨歌章》和《論韓愈》中解釋了其中的前因後果。支愍度之所以提倡“心無義”,以及什麼叫“心無義”,寅恪先生在《支愍度學說考》中講得一清二楚。這樣的例子是舉不完的。他的每一部書、每一篇文章,都能解決一個或多個別人從來沒有解決,也想不到去解決的問題。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無須再詳細論證了。
寅恪先生還有一種令人驚奇的本領,不管什麼資料,不管是正史,還是稗官野史,到了他手中都能成為珍貴的史料。他從來不炫學賣弄,也不引僻書。他用的資料都是極為習見的,別人習而不察,視而不見,經他一點,粗鐵立即化為黃金。牛漁、馬勃、敗鼓之皮,一經他的手,立即化腐朽為神奇。這也是大家都承認的事實,也無須再詳細論證了。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陳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5)
寅恪先生之所以有這種本領,一則由於天賦,再則由於博學。根據我個人的體會,他還有一個腦筋裡經常考慮問題的習慣。他無論何時都在認真、細緻地研究問題。有一次他問我:《高僧傳?佛圖澄傳》中有兩句鈴音“秀支替戾岡,僕谷劬禿當”,這是什麼語言?可見這個問題在他頭腦中恐怕是歷有年數了。
以上所論,僅僅是個人的一點體會。限於水平,我目前只能體會到這個程度。我覺得,寅恪先生實際上已經將清儒所說的義理、辭章、考據三門大學問,集於一身。從他生前起,學者們(比如鄭天挺教授)就稱他為“教授之教授”,絕非溢美之詞,恐怕已是天下之公言了。
中國文化的內涵
我曾經把文化分為兩類:狹義的文化和廣義的文化。狹義指的是哲學、宗教、文學、藝術、政治、經濟、倫理、道德等等。廣義指的是包括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所創造的一切東西,連汽車、飛機等等當然都包括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