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不能再見他母親的面了,一見到就會想起他曾用拳頭打過她。
他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祖母,想起了這位善良、慈祥的老太太,從小就嬌慣他,當他在家裡眼看要受罰或者受冤屈時,總是護著他。他想到巴登去躲在她那裡,等到怒火平息下去,再從那裡給父母親寫一封信,向他們賠禮。在這一刻鐘的時間裡,他是如此沮喪,隻身處在這世界上,有的只是一雙軟弱無力的手。他咒罵自己的高傲,由一個陌生人用謊言灌輸進他血液裡去的愚不可及的高傲。他什麼也不想當了,只想像從前那樣當個孩子,聽話,忍耐,不自負;他現在已經感覺到這種誇張的自負是多麼可笑。
可怎麼才能到巴登呢?怎麼翻過這山川河谷?他急忙用手掏了掏總是隨身帶著的錢包。上帝保佑,他的生日禮物,那塊二十克朗的金幣還在閃光。他從來下不了決心花掉它,幾乎每天都要看看它是否還在。望著它他感到愉快,覺得自己很有錢,隨後總是懷著一種溫柔的心情用手帕把它擦得亮亮的,像個小太陽在閃光。但是,這夠嗎?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使他心裡直打鼓。他出生以來經常乘火車,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要付多少錢,是一個克朗還是一百個克朗。他初次感受到了,生活裡有許多事過去想都沒想過,他周圍各種各樣的事都有一種固有的價值,一種特殊的重量。他在一小時之前還自以為什麼都懂,現在卻感到,在他不知不覺之中,千百個秘密和問題從他身旁溜了過去。並且因為自己知識貧乏,剛邁上生活的第一個臺階就絆跌一跤而羞慚萬分。他不穩的腳步越邁越遲疑,越邁越小——終於來到了火車站。。過去他經常幻想這麼一次逃跑,想進入生活幹番大事業,成為皇帝或國王,英雄或詩人。而現在他遲疑地望著那兒一座明亮的小房子,心裡想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到祖母那裡去這二十個克朗夠不夠。路軌閃著光亮通向遠處,火車站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埃德加膽怯地走近售票處,為了不讓別人聽到他的話,他悄悄地問道,去巴登的車票多少錢一張。昏暗的窗洞裡一張驚訝的臉往外瞧著,兩隻眼睛在眼鏡後面朝這個怯生生的孩子微笑著。
“一張全票?”
“對。”埃德加結結巴巴地說,一點也不傲慢了,直怕錢不夠。
“六個克朗!”
“一張!”
他輕鬆地把他所鍾愛的那枚光滑的金幣遞了上去,多餘的錢找了回來。埃德加一下子又感到自己富極了,現在他手裡有了這張給他自由的褐色硬紙片,而口袋裡的銀幣則在發出沉濁的樂聲。
從行車時刻表上,他知道火車要過二十分鐘才到。埃德加躲到一個角落裡。有幾個人悠閒自在地站在站臺上。但是,這個心中忐忑不安的孩子卻以為人家都在瞧他,都在奇怪,怎麼這樣年紀的一個孩子就一個人乘火車出門了?他越來越往角落裡縮,彷彿他的額頭上明顯地貼著逃跑和罪行這兩條標記似的。他終於聽到了火車從遠處發出的長鳴聲,隨後就隆隆地駛近,這時他鬆了一口氣。這列車將把他帶入世界。上車時他才發現,他買的是三等車廂的票。以前,他總是乘坐頭等車廂的。他感到了某種變化,他所遇到的事情同以往的有千差萬別。他周圍的乘客都和以前的不一樣。他的正對面是幾個義大利工人,手很粗糙,聲音沙啞,手裡拿著鐵錘和鏟子,他們用遲鈍而愁苦的眼睛望著前面。他們顯然在鐵路上幹了很累的活,因為他們中間有幾個很累,儘管列車嘎拉嘎拉地行進,卻仍靠在堅硬、骯髒的木把上張著嘴睡覺了。他們幹活掙錢,埃德加想,但是掙多少,他還沒法想得出來。他又一次感到,錢不是一種常有的東西,得想辦法去掙來。現在他第一次意識到,他以往理所當然地習慣的是舒適的氣氛,而他生活的兩旁,左邊和右邊,卻是黑洞洞的、看不到底的深淵。這是他的目光過去從沒有覺察到的。他頭一回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