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回屋。陳德明渾身腫得像吃飽喝足的蜘蛛,可他的身體卻那麼輕,夾住他的胳膊,像夾著一段空心木,輕得一個小水坑也能讓它漂起來。他們又回到陳德明開始躺過的屋子。陳召把父親因浮腫而繃直的腿搬上床,就坐在他旁邊喘氣。陳德明閉著眼睛,靜聽隔壁的響動。那響動越來越遲緩了。那不是女兒在吃母親,那是女兒在牽住母親的衣襟,要跟母親一道走。這該詛咒的日子啊!陳德明活了六十三年,在他的記憶裡,舒心的時候並不是沒有,但不多。對此他並不奢求。他知道一輩子舒心的人可能根本就沒有,即便是通州府的軍閥劉存厚(老君山屬通州府管轄),也不一定能天天舒心,劉存厚不缺吃少穿,還有嬌妻美妾相伴,可是,滿通州都在傳唱一支歌謠:“打倒軍閥,打倒軍閥,劉存厚,劉存厚!是他媽個胖子,是他媽個胖子,當豬殺,當豬殺!”劉存厚聽到這歌謠,恐怕也舒心不起來……
你想得太遠了,陳德明對自己說,劉存厚是胖子,你也是胖子,但劉存厚皮子裡包的是肥肉,你皮子裡包的是氣體,你怎麼能跟劉存厚比呢?你太不自量啦。
人出生在什麼樣的時代,那是沒有選擇餘地的,按理,每個人都該熱愛自己生活的時代,可陳德明老漢熱愛不起來。他詛咒這個時代,他認為如果上天有眼,就不該讓他生在這個時代。他在這個時代裡,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還看到鄰家女孩以那樣的方式吃她母親!
他依然閉著雙目,對兒子說,召,去把小黃殺掉吧,燉的湯,別忘了給那孩子送一碗過去。
陳召哧了一聲,送過去給誰吃?他說,送過去喂死人啦?
陳德明的眼睛遽然睜開,側耳細聽,隔壁的聲音已經徹底消失了。那孩子死了。那家人真的絕種了。空虛、疲憊、惱怒和孤獨,張開黑色的羽翼垂臨到陳德明頭上。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嘴巴里泛起一股濃烈的苦味。
陳召起身朝外走去。臥房門邊,放著一把斧柄;斧柄是青岡棒做的,光滑而堅實,不要說小黃,就是敲在老黃頭上,它也會當場斃命。陳召把斧柄握在了手裡。
狗窩裡,只餘下一堆凌亂的稻草和白色的狗糞,老黃和小黃,都不見了蹤影!
這雜種,它跑了,它帶著它的小雜種跑了!
陳召手裡的斧柄像一根旗杆,旗幟已被拆走,只把杆子留給他,因而找不到方向。他頹然跌坐到地上,嘴裡發出咕嚕咕嚕的怪叫聲。有那兩隻狗在的時候,餓得再狠他也能扛,因為他想到狗肉就充滿了希望,現在,狗不在了,所有的希望破滅了……那雜種是自己跑掉的,不會是被人偷走的,這一點陳召有把握。不要說白天,就是晚上也沒人能夠偷走它。它的兇悍遠近聞名。大前年夏天,父親陳德明遭到三隻狼的圍攻,老黃左衝右突跟狼搏鬥,胸脯上的皮都被撕裂了,可它毫不退縮,硬是讓三隻狼遍體鱗傷,落荒逃竄;去年冬天,山頭上有兩個士兵偷跑下來打狗吃,它以速度和兇猛繳了他們的槍,將槍扔進山谷,讓兩個士兵屁顛屁顛地跑回營地去了。——何況它現在有孩子呢?生了孩子的狗母親,哪怕再羸弱再怕事,也會變成猛虎和怒獅,誰敢把它偷走呢?
它是自己跑掉的,養它這麼幾年,是白養了,正需要它,它就跑了,這雜種!
陳召嘴巴里怪叫一陣,就起身回屋,以他可能聚積起來的力氣,朝著父親狂吼:老黃跑了,老黃帶著小黃跑了!是你把它們放跑的,你害……咳咳咳……
陳德明瘦得可怕的、鬍子拉碴的臉頰上,滾出兩串黑色的淚。
二
那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