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幾下,又把皮放回去。然後再來。女主人瘦得皮包骨頭的大腿上,留下了許多鮮明的牙痕和溼漉漉的口水。
陳德明父子聽到的咀嚼聲,不是老鼠,而是女孩在啃母親的大腿。
陳德明的喉嚨裡咳咳咳的,嘶啞著聲音說,九兒,那是你媽呀!
被喚著九兒的女孩,沒有聽清陳德明的話,只是專注地在母親大腿上拉橡皮筋。她是在執行著母親的遺囑,母親死之前,對她說,九兒,媽死後,你就把媽吃掉。我們家就剩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活下去就是對媽盡孝心,媽身上沒多少肉了,就是腿上還有點兒,屁股上還有點兒,你就吃媽腿上和屁股上的肉,要慢慢吃,把媽吃完了,壞日子就會過去。要是你不吃媽,也跟著餓死了,媽在陰間不會認你做女兒。九兒害怕媽不認她,就以這樣的方式吃她媽。
她挺不了多久的,陳德明想,那孩子眼睛裡的光都散了,連屋子裡進來了兩個人,她也根本不知道。她挺不了多久的,最遲今天晚上,她就會死掉。陳德明不願意看下去,推兒子出門。陳召的手臂拐了一下。陳召恨死了老頭子!九兒咬母親大腿的舉動,讓他震驚。那是類同於爆炸的震驚,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分裂了。他覺得老頭子太冷酷,老頭子是在把他往九兒的路上逼,因為他至今不同意殺狗!昨天,老頭子還說,忍一忍吧孩子,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兩派軍閥還在老君山頭的白巖寨打仗(劉湘、劉文輝叔侄與田頌堯爭霸四川的戰爭,老君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分戰場,主戰場在重慶嘉陵江以西),老天爺也沒有下雨的跡象,糟糕透頂的日子,不知要延續到何年何月。陳召覺得自己的命不會有那麼長,他也等不到那“過去”的一天。
父子倆出得門來,走到狗窩旁邊,陳召狠狠地看了一眼老黃保護著的孩子。
老黃聞到了小主人目光裡的鐵味兒。那是一股殺氣。它掙扎著站起來,後腿一刨,就把小黃刨到了它的肚皮底下。他要殺我的孩子,要殺我的孩子,就先殺我吧,可是,我死了,它也就活不成了……為此,老黃很痛苦。它願意為主人作出犧牲,但不巧它做了母親,它的孩子還沒長大,它做母親的責任還沒盡完,它不能死。老黃痛苦極了,四條瘦弱的腿抖動著,嘴裡嗚嗚地鳴叫著,悲涼而絕望。
陳德明也看到了兒子眼裡的殺氣,但他裝著沒看見。在鄰居家受到的震撼,他一點也不比兒子小。千百年的歷史中,老君山大規模地餓死人不下十次,但沒有哪一次發生過人吃人的現象,聽說山外有些地方,死人天擦黑埋進土裡,不到後半夜就被活人刨出來,用柳葉刀剔成了光骨架,更有甚者,把骨頭也要剁成幾段,拿回去熬湯。老君山人從沒做過這樣的卑劣事。老君山人跟大多數漢人一樣,不信奉什麼宗教,但他們的祖先並不生活在這裡,他們的祖先是從東南方遷徙過來的移民,祖先的雙腳走過了迢遙的路途,帶走了全部可憐的家產,卻帶不走故鄉,帶不走更古老的祖先的墳塋,然而他們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能夠與死去的親人團聚,於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信念:人生是可以輪迴的。人之生,如太陽冒出山巔,人之死,如太陽沉於大地,太陽沉下去還會升上來,人也如此。要是把死人吃掉了,就切斷了他們再生的路!老君山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更不會對自己親人做這種事。可現在,九兒竟吃她母親了……陳德明也有一種炸裂般的震驚,同時他也在想,我陳德明是不是很冷酷。但是,老黃在我們家住六七年了,我早就把它看作一個家庭成員了,我總不能在它和它孩子還活著的時候,就把它們殺了吃掉吧。他也跟老黃一樣,喉嚨裡嗚嗚嗚的,悲涼而絕望。
陳召聽到了父親喉嚨裡的聲音,同時看到父親眼裡的光芒像鐵砂彈一樣飛了出去,先是一束,接著就散開了,消失在清澈而貧瘠的空氣中了。他嚇了一跳,急忙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