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呢,
如今蔣勛需要費力地昂起脖子,才能看清他嘴唇開合的形狀。
阿有收回盲杖,握在手間,嘴角不自覺抿下說,「蔣先生,昨天的事我聽說了,要不是因為我的疏忽,也不會導致您傷口發炎,抱歉,我沒照顧好您,您換一位能看得見的護工來吧,別因為我」
「和你沒關係。」 蔣勛打斷他,「你別想太多,發炎是因為我自己戴假肢還不熟練。我讓你回去,也不是嫌你辦事不好。而是」
蔣勛太清楚阿有是個心思細的人,所以他沒說是他自己想一個人待著,換了理由說,
「而是快過年了,你多陪陪阿如吧,她一個人在家也會悶。你不是說天氣好嗎,那你今天帶她出門逛逛,別再耗在我這了。」
阿如是阿有交往五年的女友,和阿有不一樣的是,阿如的眼睛還能模糊看見一點點殘存的光。
想到阿如,阿有心有點暖,他自己沒察覺到唇邊有笑意,側過臉對蔣勛說,「她最近找了個客服的工作,忙起來不會悶的。」
蔣勛問,「做客服?」
阿有知道他疑惑的是什麼,於是淺笑解釋道,「對,是一家網店的客服,蔣先生,我們盲人用的手機有語音播報功能,還有專門的盲文鍵盤能連在手機介面回覆資訊。所以,現在也有挺多其他工作機會的。」
蔣勛說,「原來是這樣,這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阿有淺笑說,「我們盲人和你們健全人生活的圈子不大相同,您不瞭解也是正常的。」
他說完,屋裡安靜了下來。
阿有不知道這安靜是因為什麼,直到過了一會,蔣勛背過身,沒去看他說,
「阿有,我不是健全人了。」
阿有的笑滯在臉上,他灰濛的眼睛無助地在眼眶裡打了個轉說,「蔣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蔣勛乾笑了一聲。
那笑聲聽得阿有舌尖稍稍發苦,他思慮再三,放低聲音說,
「蔣先生,其實您在我心裡,和以前沒什麼不一樣。」
「是麼。」蔣勛抬眼,注視窗簾上一小塊跳躍的斑點,用一種淡漠的語氣說,「恐怕也就只有你會這麼想了。」
三年前,蔣勛也以為,就算丟了一隻手,癱在輪椅上,自己總會有再站起來的時候。
可在他出院半年後,一切都不如前。
蔣振庭以讓他好好休養為理由,暫停了他的總經理職務,提了他堂哥蔣琛上來。
再然後,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蔣禎聯合蔣氏其他人,說服蔣振庭通縮減他手中股份,軟性要求他淡出公眾視野。
整個蔣氏,都不願再在明面提及他。
今年秋,在蔣勛第二次截肢手術前一週,蔣振庭另娶了新婦。
婚禮低調至極,但蔣勛還是從蔣禎那知道,那女人比他不過大兩歲,身懷六甲而來。
於是蔣勛明白了,所謂的父子情義,在他出事那天,就已經隨他一起撞上了那輛重型貨車,粉身碎骨。
蔣勛同樣明白,蔣禎是故意將這個訊息透露給他的。
時隔多年,她終於能昂首挺胸地站在自己病床前,像看一攤爛肉那樣,譏諷地看他,對他說,
「蔣勛,你看吧,這就是你的報應。」
第6章 傅阿姨
阿有離去後,地板上沒再響過一絲車轍滾動的聲響。
蔣勛沒去浴室,坐在那任憑冷汗被暖氣蒸乾。
時間過去了一分一秒,他沒有半分移動的意願。
他就這麼把自己留在窗前,看那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飛蠅,被密不透風的窗簾捆綁,掙脫不開。
他看著,看飛蠅一次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