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開平緊趕慢趕,終是在第二日黃昏時分回了城。
天邊餘霞成綺,可他卻無心多瞧。他已將一切有把握的事情都安置妥當了,唯獨餘下這一樁拿不準的棘手事,叫他心間始終惴惴難安——
雖說酒後易吐真言,可酒後說的話、做的事,往往也都是不作數的。他不會蠢鈍地以為師杭同他稀裡糊塗睡了一覺,過往仇怨便隨之消散了。兩人之間隔著太多阻礙,饒是孟開平曾越過千萬刀山火海,也不敢妄度師杭的心思。
她曾處心積慮騙過他一回,在她面前,孟開平分毫勝算也無。待會兒無論怎樣掙扎都不過是矇眼去賭罷了。
孟開平沉凝著面色下馬,袁復守在院外見他抬步徑直往裡走,不禁乾咳一聲,趕忙上前攔他一步道:“元帥,昨兒夫人精神尚好,倒與屬下敘了些舊……”
內室中,師杭提筆正書。兩封信將將寫罷,她正欲擱筆,卻聽院內腳步聲響——
是他回了。
門開,微襲了陣冷風進來。師杭不緊不慢回首望去,恰好與孟開平的目光撞在一處。男人穿得頗為嚴密厚實,應是方才騎馬趕回。他似是怕身上寒氣侵著她,起先並沒敢走到她近前,而是避到一旁的鐐爐旁蹲了下來,撿起筴子撥了撥裡頭的炭火。
兩人都沒有言語,各有各的躊躇。
孟開平一邊假裝烤火,一邊默默估量,她究竟還記不記得前夜之事?她說的那些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若他貿然提及,又是否會惹她著惱呢?
而師杭卻想,裝模作樣多半是心有暗鬼。與其等他弄鬼作局,還不如她先聲破局。
於是師杭將案上寫好的信理成一沓,款步行至孟開平面前,遞與他道:“這是我寫給令宜和於姐姐的。當日走時未同她們告別,教她們傷懷,多半還擾了令宜婚事……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如今也無需再瞞著了。”
聞言,孟開平緩緩站起身。他望著師杭的手,抿著唇,師杭見狀還以為他對她有疑,便又道:“你若不放心大可拆了閱過。我曉得既送去應天,但凡出了岔子,你是要擔責的。”
哪知孟開平聽後臉上的神情更復雜了。他接過那兩封信,看也不看便揣進了懷中。而後,他望著師杭那張平靜的嬌容,忍了又忍,悶聲道:“你只放不下她們,就沒什麼要同我說的?”
難道她走時曾跟他告別了嗎?頭一個為之傷懷痛心的人難道不是他嗎?
為何她待旁人都和顏悅色,唯獨待他冷淡疏離?
師杭亭亭立在那兒,沉吟片刻,卻只回道:“前夜我們已然說了夠多了。”
她記不大清,可猜也猜得到,該說的、不該說的,她恐怕都跟他說過了。
“我不想同你無休止地吵下去,若非走投無路,我本就是個不願跟人交惡的性子。”師杭似是在安撫他,語調柔和:“孟開平,我已經不恨你了,這應當足夠讓你滿意了。即便你一路誘騙我來到饒州,即便你又將綠玉和師棋拉上了齊元興這條船,我都可以理解你——理解你對我的執念、理解你想要贏過我的不甘……可這並不意味著我會選擇追隨你。”
我贏了嗎?我贏過嗎?
孟開平無法抑制地苦笑。
怎麼他總覺得自己除了在戰場上,其他時刻都是一敗塗地。他的確誘騙了她,可他也只是想親眼見她平安無事;他拉攏了符光,可他也只是想保護她僅剩的親眷,希望自己能庇佑他們活得久一些。
好像無論他做什麼,她都難以感同身受,如此這般,使得原本壓在孟開平喉間的那些話不由哽住了。他不敢再去傾訴自己究竟為她付出了多少,因為即便說了,她大概也不屑於高看他一眼。
但師杭的想法卻很明確。離開孟開平之後,她去了許多地方,見識到了他所說的無邊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