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宸自太祖皇帝開國,就有經筵的傳統。
大型經筵地點設在龍華殿,時間定在每月初九日,每逢大經筵,京都王侯貴胄、鳳閣六部、翰林院及言官全部都要列班參與,在龍華殿內陪同天子侍聽。
依照太祖舊例,經筵結束后皇帝會命鴻臚寺擺宴,宴請百官僚屬以示恩典,且為了傳承節儉之意,經筵席面剩下菜餚饈饌可以打包帶回家,與家人同享這份天家盛宴。因此每月初九的經筵日是京都大臣們最嚮往的好日子,有資格參與者莫不歡欣雀躍。
新帝初立,正是需要善學勤政以安上下民心的好時候,因此源錚參與的第一場經筵就帶有更不同的意義。
而更因為新帝是以先皇嗣侄的身份繼位,兼之正值國喪舉朝哀痛,林世蕃與文九盛苦心孤詣選了《禮記·祭義》作為經筵的開篇之題。
龍華殿刻漏房將銅牌更換為“辰”時,一身齊衰的源錚自丹墀上御座,經過滿殿朝臣繁瑣又隆重的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後,經筵宣告開始。
衛承曄護送新帝入殿升座後,屈膝跪地將一本黃綾緞子封皮的《禮記》翻在祭義一章,展於御案以鎮尺壓好後,方恭敬地退下立在丹墀下首。
他是欽定侍讀,也是今日大經筵的展書官,專門負責為皇帝翻展書卷。他今日也是同樣的一身齊衰,但腰間赫然墜著一柄金鞘鑲翠寶刻龍紋的短刀,在御前極為刺眼。
有乖覺的朝臣相互交換了臉色而目光了然,更有大膽之人只將眼光頻頻投向站在西側隊首的延陵郡王。
這短刀本是先帝御用之物,在一次御苑詩會上作為彩頭贈與新帝源錚,並勉勵道:所謂治世,文治武功皆不可廢,小子可以此物斬除敵佞,為朕安邦。三日前的朝會上,新帝含淚將此物轉賜衛承曄,並將先帝的囑託一併告知,衛承曄便將此物隨身攜帶,入宮伴讀。
文九盛進講的核心義理為“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一節,三朝帝師文采絕豔,談古說今,只將仁孝之道解讀得激昂鏗鏘,直至對照今日情狀一度哽咽語塞,殿內垂首的朝臣們有不少都默默引袖拭淚。
便有人偷偷抬眼望向御座上的人,見新帝一臉莊嚴正襟危坐,心裡暗歎其小小年紀不想定力如此,心下更加感服,遂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謹慎躬身聽講。
心知自己那陌生的皇位競爭者延陵郡叔父早晚要為難自己,源錚今日本是全身戒備的。刻意維持莊嚴盯著丹墀下端兩側擺放的兩尊純金鹿鶴獻瑞香臺,沉水香菸氣嫋嫋捲入鼻端,腦中逐漸浮現出父親的模樣。
教他韜晦與他遙遙兩地共榮辱的父親,隱忍了四十多年卻死於一場內宮陰謀,還連累衛氏一門三條人命。他那喜愛舞文弄墨、慈愛雍容貴為天子的帝王,他的薨逝更為不堪,至今無人知曉究竟是被內宮婦人還是閹人暗害。心中生出恨意的同時湧上一陣孤獨,與以往不同的冷入骨髓的孤獨。
在未懂得害人之前便要被逼著先學會殺人,在弄懂自己之前便要被逼著學會看懂他人。
茫茫天地之間,無人可以如同父親長輩一樣為他全力籌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以及身邊羽翼未豐的朋友。
沉水香氣更加清晰,腦子裡卻益發混沌起來。
他無端想到幼年時光,自己在家人親友圍攏下的天真孩童時代,這樣稀薄的記憶太少了,也太遠了,遠到在入京為質之後他已然忘記了自己曾有過童年,很多年了,他的體內住著一個隱忍持重的老人。
在文九盛激昂哀痛的講解中,林世蕃很欣慰地看到新天子眼中蓄積的淚水,下端的朝臣們見天子如此,更是慟然淚下。
在刻漏房內監換上“巳”時銅牌時,文九盛的講解也隨之而止。
“臣進講已畢,有辱聖聽。”侍立在側的司禮太監張平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