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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她連終身大事亦這樣闊達。她從小有我這個叔叔是親人,對他人她就再也沒有攀高之想,人世的富貴貧賤,她惟有情有義,故不作選擇。她只覺有叔叔送她去成親,已經很稱心。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後,我偕新夫婦遊西湖,到了三潭印月。旅館裡有省府派來的警衛,出遊要放步哨,但我隨即都叫免了。如此我才可以一人去浣紗路上走走。戰時杭州市廛蕭條惟浣紗路邊楊柳如舊。想起太平時世,桐盧富陽與餘杭塘棲的水陸負販皆來於此,雖不必有嚴子陵錢武肅王微時那樣的人,但亦塵俗穩實有一種平康安樂意。而興亡之感,竟非嗟嘆無常,倒只是反省,看見了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浣紗路邊的楊柳,如同三潭印月的照水欄杆,如同我仍是昔年來杭州遊學時的蕊生。

大堤行

陽曆五月我又回漢陽。飛機場下來,暮色裡漢口的閭閻炊煙,使我覺得真是歸來了。當下我竟是歸心如箭,急急渡過漢水,到得漢陽醫院時,諸人已經吃過夜飯,護士小姐們及啟無永吉都來我房裡熱鬧一堂,一面廚房裡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燒飯。我一面與他們問答,說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處瞟,到底問了護士長:“小周呢?”她答才在樓上的。原來小周聽見我到來,她一鼓作氣飛奔下樓,到得半樓梯卻突然停步,只覺十分驚嚇,千思萬想,總覺我是一去決不再來了的,但是現在聽見樓下我竟回來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

萬真的與世上真的東西一對面,把她嚇得倒退了。她退回三樓上,竟去躲在她自己房裡,還自心裡別別跳。

我隨即到二樓護士長房裡,眾護士小姐相隨,她們上去叫小周,小周才來了。她卻把我交給她保管的一面鏡,與兩條香菸都拿了來。我拉她到身邊,她就挨我坐下。我見她臉兒黃黃的,簡直不美,我心裡竟是不喜。她沒有話要說,亦沒有話要問,因為她已在我身邊了。及我問她,她才仰面看著我的臉道:“我瘦了。”而我當下竟亦不去想像別後她的淚珠,甚至沒有憐惜,因為人眼前即是一切,這一刻的光陰草草,連不可以有感情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菸短了兩包,是一次關先生斷了香菸,夜裡無買處,我給了他一包。還有應城膏鹽公司的董事長陳志遠來看你,我說你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坐得一歇,我也開了一包香菸敬客。”這樣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顧命之重。而別後肝膽,亦只可以是說的這些。

剛才她聽見樓下我已回來,竟這樣驚動,而現在當著人前她挨近我坐著,卻又這樣的不怕難為情,人生原來尋常事亦可以是聲裂金石,而終身大事亦可以是但有婉順自然。我一面仍與護士長她們話契闊,一面執小周的手,見她戴有一隻金指環,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給我的錢買的。”那一點點錢她卻有這樣的用處。

一宿無話,翌日即又諸事如常,我從未離開過。小周亦又容貌煥發,惟比以前有了一筆心思。我說起在上海時與愛玲,小周忽然不樂道:“你有了張小姐,是你的太太?”我詫異道:“我一直都和你說的。”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塗。但是此後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與她說結婚之事,她只是聽。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顧慮時局變動,不可牽累小周。這事其實難安排,可是我亦不煩惱。

記得正二月裡漢陽人做棒香,一種土黃,一種深粉紅,攤於竹簟上在郊原曬香,遠看還當是花,我非常喜愛那顏色,原來土黃有這樣好,深粉紅有這樣好,竟是從心底裡與之相知,連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親,有人世的這格物便是親,而許多情理上難以安排之處,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訓德,她的慣會嘆氣,自說好氣又好笑的,其實有她的君子樂命。

轉瞬舊曆端午。是日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