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疙瘩出門已有十年以上了,走的時候,他正在打擺子,媳婦餓得眼睛一片黑,女兒柳芬,不到兩歲,只剩了一張皮,看光景,只有全家人抱成一團死。他自然是不甘心,就抱了個土碗,門後尋了根棍子,搖搖擺擺,跟著鄉親們走了。他跟媳婦說,第一碗討到手,不管是米糠還是麥麩子,立馬就託人捎回家。一天一夜後,他討到第一口吃的,是一塊餿饃饃,他看都沒看,餓狼般一口就吞下肚。討到第二口吃的,是兩塊生地瓜,也看都沒看,餓狼般就啃了去。等他有一天猛然想起媳婦和女兒,已經離家七百里地了。他沒膽量往下想,也不敢找人去打聽,只覺得該死的是自己。前邊一座小小城池,有兩支隊伍在爭地盤,炮火打得晝夜不停,要飯的都陪著小心,遠遠繞開了去。他偏不,徑直就奔著戰場去,有點不想活了的意思。這時候,瓢潑大雨落下來,槍聲突然就停了,兵們都縮回壕溝、地堡裡去抽菸、喝酒、打牌了,丟了死掉的弟兄橫七豎八在爛泥裡,沒人管。這就讓柳疙瘩發了財,他把死人脖子上的、口袋裡的,都剝乾淨了。起初,他還不敢拖槍,但又捨不得,就舉起來朝大石頭上沒命地砸,砸成小塊當作廢鐵賣。後來,他不當叫花子了,他蜷在地洞、樹洞或者破廟裡,總是豎著耳朵聽,哪兒在打槍?只要有槍聲,銀洋就會滾滾而來了。他還發現,槍最值錢了,因為世道亂,亂世英雄起四方,英雄哪缺得了炮火呢?天可憐柳疙瘩,那些年,槍炮聲真比天上的雷聲還要多,河南的苦人柳疙瘩就成了有錢的闊人了。柳疙瘩換了行頭了,穿了綢緞,戴了禮帽,不打仗的時候,人模狗樣地往鬧市裡邊扎,喝酒、吃肉,還去聽戲、泡窯子。民國十四年,他追著孫傳芳大軍的槍炮聲,跑到江西景德鎮郊外,撿了挺歪把子機關槍,外搭一支勃郎寧。當晚他揣著勃郎寧去了沉香樓,想找個好買主。但酒下肚子,就忘了買賣了,和幾個傷兵爭起花魁來,被傷兵合力揪住,從二樓的迴廊上扔下去。樓下正在擺宴席,他萬幸摔在酒桌上,撿了一條命,但盛紅燒蹄的瓷缽被他屁股壓碎了,尖銳的瓷片挺起來,扎破了他的卵。
柳疙瘩療好傷,已是半個廢人了,從此就把許多念頭都絕了。他安心打掃戰場,而在衣食住行上,完全等同一個撿破爛的人。他隨身扛著大麻袋,裡邊盛滿錢財和一隻臭豬頭,無論穿州過府,還是荒郊野店,別人都躲他兩丈遠,人財從未出差池。有一天在九江,柳疙瘩偶然遇見柳營出來討口的老鄉,老鄉見他嚇得如見了鬼,以為他早死了。而被柳疙瘩以為餓死了的媳婦和女兒,也還在餓一口、飽一口地苦捱著。柳疙瘩聽了,仰天大笑,繼而淚雨滂沱,他說:“天不絕人啊……”他開始把錢一坨一坨往家寄,但絕不提自己人在何方,在幹什麼。
北伐軍苦攻南昌,逾時不止一月,大小血戰凡三十次以上,柳疙瘩藏身在城牆洞裡,瞅準時機撿破爛,拖回來的東西,差不多把洞子都要塞滿了。最後一天,鬼使神差,他拖回來的竟是奄奄一息的馬小栓。
馬小栓身子復原後,柳疙瘩帶他去贛江邊尋個小酒館說話。馬小栓撲通跪倒,磕頭謝柳疙瘩大恩。柳疙瘩說:“你謝得了嗎?”馬小栓搖頭。柳疙瘩說:“那就坐起來喝酒吧。”
酒喝了三碗,江上飛起小雪。柳疙瘩說:“大恩不言謝,謝恩全他媽是假的,比紙上談兵還要假,只有報恩才是鐵實貨。你要報恩,就去柳營做俺家上門的女婿,把從前你姓什麼,叫什麼,還有什麼狗屁的校長,都統統爛在肚子裡。你要不依呢,俺們喝完了酒就分手,俺還送你盤纏,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就當你從沒遇見俺這個人。”馬小栓默默喝酒,吃菜,吃得大飽,橫手把嘴巴揩了,恭恭敬敬問柳疙瘩:“柳營怎麼走?”
十七
馬小栓在柳營一住十年,而柳疙瘩卻從此沒了音信了。他和柳芬的小日子,過得還是熱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