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
是誰?顏鈞心下疑問。他方想仔細辨認,下面傳來的聲音就差點讓他一頭從城上栽下去。
“——顏將軍!顏兄……是你嗎……”
“開城門!快開城門!”顏鈞一身的疲倦一掃而空,頃刻間關上一片混亂,他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城樓,那城樓吊橋緩緩放下,顏鈞不顧自己一身是傷狂奔而出,那吊橋還未完全放平,他已經從上面一躍而下,一把抱住那個滿身血汙的小將。
“端華!”
成年男人特有的沉重哽咽在他喉間滾動,卻溢不出來,他仔細打量對面的人,相比他的激動,皇甫端華鎮定得有些奇怪,顏鈞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來的——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它的的確確發生了。迎著城頭上躍動的微弱火光,除去臉上的血汙和糾結成一團的長髮,皇甫端華的臉色蒼白得有些駭人,很明顯,他是在靠一種意志拼命強撐著。
“你是怎麼——”
皇甫端華終於有了一點反應,他轉頭看看他騎的馬匹,那馬已經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很明顯是活活累死的——然後他露出一個十分奇怪的笑容,擺了擺手,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他把目光移開了去,顏鈞心下微微駭然,順著皇甫端華的目光,他看見了填滿城前壕溝的屍首。
顏鈞在皇甫端華的目光裡發現了一種隱隱的憤怒和冷冷的嘲笑,這種發現讓他不安。
“端華?”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臉頰。
端華不動聲色地避開了他的手。
“進去罷。回頭再告訴你。”他轉身朝裡面走,走了一半他突然轉了半個身子,目光又掃回壕溝裡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首上。顏鈞聽見皇甫端華涼涼地吐出下半句話:“這麼多亡魂,今晚的怨氣可要重了。”
顏鈞感覺從後脊骨上竄起一陣涼意,他駭然地看了看那個披散著頭髮的年輕人,此刻他才發現他一身血汙滿臉漠然,看起來宛若修羅。顏鈞勉力壓住內心的異樣,跑上前幾步趕上他。
“走。”
端華什麼都不想解釋。當時他跳下黃河,本以為必死無疑,可醒來時居然漂在對岸渡口的淺灘裡,身邊一截粗大的浮木告訴他應該是落下河中時被順流而下的浮木掛住,然後居然正好漂到了下游渡口淺灘。當時皇甫端華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若非上天眷顧,他一身重甲落入河中豈有生還可能?何況現在天寒,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怎麼沒有凍死在河裡——可現在活下來又如何?官軍已然兵敗,長安城是守不住了。這麼想著他忍住一陣陣的眩暈,手腳並用爬上河灘,目光所及之處是零零散散的屍首,其情狀慘不忍睹。那些都是他的兄弟,都是本該同生共死的兄弟。
若非君王昏庸……若非宦官專權……
若非……
若非這一切……他們都不會死……二十萬人,他們都不會死……
當皇甫端華終於從淺灘的黃河水裡,帶著一身泥沙和血跡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時,整個世界在他眼裡已經變了。什麼之前的信念,已經搖搖欲墜,只要再來一個誘因,它們就會被徹底顛覆。
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再來看這紛紛紅塵,是絕對不一樣的。
他掙扎著走上岸,方才的一股勁過去後,他已經不想輕生,他要活著。
他還欠那個人一個承諾。
端華走上河岸,不知走了多久,他傷倦已極,但仍憑藉著某種感情勉力支撐著,不知是上天有意眷顧還是他確實命大,在河岸的樹叢裡,他發現了馬匹。那大約是一匹趁亂走脫的馬。擔心崔乾佑繼續追擊,皇甫端華不敢懈怠,朝著潼關的方向就策馬狂奔,手已經抖得幾乎抓不住,他一狠心撕下衣襬就把自己綁在了馬鞍上。
如果不能回到潼關,那便是天要滅他。
在很多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