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說是強加給我的家鄉在心裡堅決地予以否決。這也累及爺爺奶奶——我至今沒有在感情上走近過他們。老家太窮太偏僻,我固執地認為爺爺奶奶是我們當年回鄉下定居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把鄉下的貧窮和偏僻傳染給了我的兄弟姊妹和母親。 。 想看書來
小城正在失去記憶(2)
鄉下的家距太和鎮三十華里,這就是我與城市的距離。對我而言,太和鎮最具象徵意義的要數北門了。這個圓弧形的門洞,幽深,威嚴,是我進入城市的必然通道。因為父親在城裡工作,我就有了經常進城的理由。並且我七八歲就敢一個人往返。從我第一次出入那個門洞開始,我便時時感到來自它的召喚。我每次經過時都有第一次乘飛機過安檢類似的感覺:興奮、期待又有幾分忐忑不安。
一進入這個門洞便是完全有別於鄉村的另一個世界。那裡面可以很容易看到汽車,它們打屁都是香的。鄉下一年難得看到一次的川戲在這裡天天上演。那由二胡、笛子、鐃缽和大鑼大鼓組成的聲響,把一個鄉村少年每一個細胞都啟用到亢奮狀態。武生眼花繚亂的跟斗,小生粉白透紅的臉膛,花旦婀娜的身段和誘人的眼波,是我少年時追星的基本物件。順理成章,汽車司機和川劇演員,是我那時僅有的兩類偶像。
當然最直接最不可抗拒的誘惑是吃。城裡人最日怪的是把什麼都弄得妙不可言。涼拌豌豆。油酥花生米。五香豆腐丁。這些小零食兩分錢一小匙,用草紙包了讓人邊走邊吃。更神奇的是打屁蟲,城裡人叫五香蟲。每到秋天棉花收完之時,黑色的打屁蟲滿河壩都有。有人就拿了布袋,地面上捉,掀開鵝卵石抓。等有了大半口袋就提回家中,燒一鍋開水,將打屁蟲倒進去,一陣卜卜之聲響過,這就放了屁。放完屁的打屁蟲就可以炒了。打屁蟲是自帶油的,只須加椒鹽,在鐵鍋裡翻炒一陣就撲鼻的香,拿到街上照樣賣兩分錢一包,照樣是草紙包了讓人邊走邊吃。我常常利用買醬醋之機貪汙,從一毛錢中扣下一到二分,加上過年時的壓歲錢,攢起來就是我的消費基金,主要就是滿足自己饞嘴好吃的德性。有時候戀戀不捨地從城裡回鄉下,我就買一個草紙包,在路上數著吃。三十里路是一把長長的尺子,每一粒豌豆或者花生米都是標識在尺子上的刻度。
北門也是馬車站所在的地方。雖有汽車,但只限於跑綿陽、遂寧,到鄉鎮只有馬車往返。有時回鄉下碰巧遇到馬車出城,朝老家的方向走,我就設法偷坐一程。馬蹄細碎,有節奏地敲打著石子路,半坐半吊地坐在車後的我一搖一晃。高聳的行李或貨物正好切斷了馬車伕的視線。這時我就偷著樂,那感覺遠遠超過現在靠在沙發上聽《郵遞馬車》。久走夜路必遇鬼。有一次我就被發現了——那馬車伕明顯地感覺到了本次班車那額外的負載。於是上坡時他跳了下來,遠遠地就朝我甩了一鞭。這一鞭讓我第一次領受了城市的威嚴。
多年之後,小城讓我又一次領受了它的威嚴。不過這次不是鞭子而是警棍。那是1981 年夏天,一次特大洪水氾濫之時。那時我已不是一個乳臭小孩而是已經大學畢業,懷裡還揣了個嶄新的工作證,一個蓋著某國防單位鋼印的工作證。這個有鋼印的工作證也沒能擋住那結結實實的一警棍。而那天我不過是跟著許多人一起在堤上看漲大水而已。那個臉上有麻子的馬車伕,那個乾瘦的未著警服因此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我至今忘不了他們那凶神惡煞的臉。
威嚴的小城令我敬畏。即使我後來步入官場,混了個小官,在家鄉小城面前仍然感到心虛。這也是我至今不願走進縣政府大院的根本原因。
小城正在失去記憶(3)
街巷曲折
我與太和鎮的關係因我進城上學而改變。由於上學,常住城裡,我就增加了幾分優勢。太和鎮也就把它的一切都向我袒露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