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乳白色鋼琴,琴前小姐一襲白衣,一肩黑髮,盡心盡責地乒乒乓乓彈著什麼。身材高挑的服務生穿梭走動,搖曳生風,你坐在矮矮的園沙發裡,可以不經意地瞥見旗袍前後兩片有節奏的開合。
這部分是有最低消費的,也就是說你必須願意花三十元喝一杯品質不遜自來水的飲料。喝半口之後,身材高挑的服務生搖曳生風,稱你一聲“先生”,問你要不要再添點什麼,看你到底傻到何種程度。
我坐在另外一部分,等那個外國人。這部分鼠青色地毯,鼠灰色坐椅,茶几上只有塑膠菸缸,一位身穿鼠蘭色制服的老年婦女間或來換菸缸,不是出於盡心,而是怕隨手扔下的菸頭傷了地毯,時刻提醒一下菸缸的存在。
一個女人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張椅子上,彷彿也在等人。我們習慣把女人叫做女孩,這個女人卻怎麼說也不是女孩了。
我對一些神秘過程充滿敬畏,比如人的感知。好些本書,都挺有名的,看了、忘了,沒有任何感覺,彷彿每天的三餐,吃了、拉了,身體似乎毫無變化。但是間或一兩行雲飛雪落的字句卻會讓我魂飛魄散,就象半杯牛奶就會讓我的肚子翻江蹈海,我天生缺乏乳酸脫氫酶。
比如“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如今是一樣的月夜,身上還是那件她靠過的衣服,上面還有一顆釦子是她縫上的,幾年前的那天,她是怎樣笑的?怎樣一種甜美?她吹簫的時候,頭髮是怎樣向兩邊仔細分開,露出清晰的髮際?她低頭的時候,迂迴過衣領,我看見的是不是半抹乳房的痕跡?不能想下去了,千年前的字句,如今還是看得心裡脹脹的。我從我的初戀那裡最後一次騎車出來之後,就再也不敢聽那首《晚霞中的紅蜻蜓》,“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裡呀?少年時候遇見你,那是哪一天?”怕自己聽了之後,想打電話,問問她,知道不知道答案。
那個女人就簡簡單單地坐在離我不遠的椅子上,卻不容分辯地讓我心神不寧,我覺得莫名其妙,既而惶恐起來。我用盡全身力氣,裝做色迷迷地盯著遠處搖曳的旗袍們。但是那個女人還在我眼睛的餘光裡,簡單而固執得象一個陰謀,我似乎知道為什麼說有些人是危險的了。她穿了一套蟹青色的套裝,白襯衫,紫藤圖案鑲領邊,淚滴形的紫晶耳墜;意象中似乎明成化年間的青花瓷器。頭髮齊肩,眉眼清楚,說不上哪點特別好看。臉仔細做過,細節經得起推敲,粗掃過去又沒有什麼刀筆痕跡。我對衣服料子、女人弄頭髮或是做臉的湯湯水水瓶瓶罐罐、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一無所知,總感覺那是些艱澀隱奧的學問,比有機化學、結構化學等等,難多了。但是我知道這種經意的不經意,最見功夫,最耗物力。姐姐總說,除了一張惡嘴之外,我還有一雙很毒的眼睛,知道好壞。她出國以前,酷喜逛街,“衣食住行,行頭最重要”。她的新舊情人都不方便的時候,她會強拉上我,我眼睛隨便掃上去覺得不錯的東西,都會讓她的小胖錢包癟成小老太太卸了假牙的嘴。“看來還得出國,掙些洋錢。”姐姐感嘆。
那個女人不緊不饅地抽著一支菸。有些女人偶爾抽菸或講一、兩個髒字,雲飛雪落的一兩點風塵氣,能讓人莫名地興奮,所以男的會間或慫恿,彷彿用筷子沾了白酒,點小孩子的嘴。打掃衛生的大媽肯定沒有這種低階趣味,大媽換過菸缸,在吸菸女人看不到的時候,露出很厭惡的表情。老人們似乎都認為,男人抽菸,是要保持頭腦清醒,寫論文,寫報告,考慮國家大事之類;而女人抽菸,不是在想招男人便是在想念老相好。
第六章:柳青(二)
那個女人忽然把手裡的半支菸捻滅,起身向我坐的方向走過來。
“這兒有人坐嗎?”她一指我身邊的椅子,問我,語氣平靜,聲音挺好聽的,象是呼機臺某些訓練有素的小姐。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