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輕柔,那麼清白,那麼溫暖。戴衢亨的眼角不由得落下兩滴濁淚,順著太陽穴上的飄動的銀絲直垂向耳際。他感到,是阿珠拿著手絹在替自己慢慢地擦拭。從鬢角到額頭,再到脖頸,凡是阿珠所觸之處,他無不覺得那裡像皚皚白雪在漸次消融,那裡荒蕪的田園長出了青青的嫩芽……他,終於甦醒過來,睜開了眼睛!猛地勾住阿珠,欲要起床坐立。
阿珠一驚,以為是他的剛剛甦醒,或是因為夢中的驚嚇,連忙緊緊地抱住他,又輕輕地放到下去,服侍他躺下,一面細心地掖好了被角,一面柔聲道:“老爺,您剛緩過來,不要多說話,一切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您放心地睡一覺吧,我給您熬點粥去。”說著欲起身,取過擱置在床頭的藥碗、銀匙,戴衢亨的思緒從紛亂中安靜下來,微睜的雙目中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珠那汪著荷花露水的眼睛似乎有些紅腫,他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他覺得,自從有阿珠,自己屋子裡的景象中都含著一縷飄蕩的溫馨。
是的,當阿珠端著煎好的藥湯送進客棧的時候,戴衢亨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樣窮鄉僻壤的小鎮具有如此佳麗,他的目光遊移在眾人焦灼的眼神裡,似乎找到一口清冽的甘泉,渾身都感覺到了那初月的光輝的臨照。他抵禦著那幾乎是不可抵禦的誘惑,始終沒敢抬起眼睛張望一下她的臉,但他看見她的手腕上戴著一隻青玉的鐲子——或許是從她的母親那兒傳來的,或許更早些,當這隻玉的圓圈在他眼皮下微微晃動時,他就再也難以拔開它。他還真切地聞到了那呼吸的芬芳——是一種達紫香和柴花前蓿混合在一起的芬芳。
健壯的軀體和內在的自信使他原來灰色的情緒陡地為之一振。在一番診斷之後,他執意要聽一聽這不平常女子的衷腸。何柱勸道:“戴大人,先將息身子骨要緊,邊塞小鎮,顧不得許多瑣屑的禮節,還望戴大人能夠海涵。”戴衙亨微微一擺手,說道:“店東家,你也太客氣,想我戴衙亨絕非那樣構古禮而泥風俗的人。”說著對站立一旁的李令仁道:“令仁,快給小姐端茶來。”李令仁一聽連忙對何柱及阿珠道:“你看,你看,光顧了說話,竟然連茶也忘泡了,你二位稍等,我去去就來。”說著拔腳就走,何柱一把拉住李令仁:“不必客氣,阿珠也不是外人,再說,在我的客棧裡沒有什麼客套的。對吧,阿珠?”
端莊的阿珠一直在默默地觀察戴衢亨的氣色,她怎麼也不能把一個風沙毒癘的薰染而重病纏身的人與眼前這位久病之身的戴衢亨聯想到一想。她原以為,他一定是老邁之人,咳喘加濃痰不止的病人。他一定是奄奄一息呈龍鍾之態的老人,他一定是鬢角斑白、額頭有著條條皺紋或是白淨的面龐冒出層層油膩的官人,他一定是肥胖的手掌終年不勤五體的文人……然而,阿珠想錯了,她從他那晶亮的眼神中,似乎感受到一種心靈的撞擊,她這位朝中一品大員的待人神情中,感到他不僅是位好官,或許更是一位受人愛戴的好人。阿珠轉念又想,爹爹的滿腹委屈或許可以從這位信賴的人得到伸張,如果那樣的話,自己也就可以不必終年呆在這漫漫風沙困擾的古鎮,唉,怎麼能想到離開這兒呢?街坊四鄰、熟人親友都待自己家如同上賓,比起那滿市勢利熏天的北京城來強了萬分,按奈住自己的思緒,阿珠緩步上前對李令仁道:“李老伯,煩你將這藥煎了,分別放在兩個碗裡,別弄混了,這是我爹開出的藥方,你也留著,戴大人的病情不是你們想象得那麼厲害。待我號了脈,再做定論。”
阿珠坐在床沿邊上,將伸過來的那隻左手輕輕地攤平,然後將自己那十分俊俏的臉乖巧地扭向一邊,垂著的目光望著自己腳上的舊繡花鞋。她伸出一隻白嫩嫩的肉手搭在戴衢亨的腕上,戴衢亨絳色草衣的衣袖邊酷似殘枝敗葉的湖面上突然露出了一條鮮嫩的蓮藕。戴衢亨那不曾消失的眼眸中陡然射出一縷更強勁的光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