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像幾千年前一樣,喝酒、把談,歌哭或者沉默。我們互相朗誦自己的作品,稱讚對方,或者稱讚自己。四面是滔滔洪水,而我們坐在諾亞方舟上。
“會有一些女孩子坐在我們中間,那是些驚世駭俗的女孩。她們欣賞獨特,欣賞個性,欣賞一個男人身上所有的蔑視的力量。她們是有某種宗教感的女孩。這是很奇怪的、不可理喻的。她們寧願坐在我們中間。但你不能愛她們,她們像刀片一樣隨時讓你受傷,心頭流血。你跟她們只能嬉戲,這樣當然也很好,很輕鬆。我常常在和詩人的聚會中遇到這類女孩。她是某位詩人的短暫的情人,在身邊突然開放又突然消失的玫瑰。
“我喜歡凝視她們,看到她們不好意思地低頭或者嗔怒地一瞥,我很高興。我會發出讓自己都吃驚的笑聲。這是我的流浪生涯裡快活的一瞬。我有許多這樣的一瞬,就像夜空裡有許多迷人的星光。
“我的流浪的道路是一生的長度。再長的地方我就無法抵達了。除開思想。一個詩人的憂傷可以抵達無窮遠。早幾年我曾沿著黃河走,這幾年我又沿著長江走。那些村莊、道路和城市,都被我穿過。那些陌生的人群,我擠進他們又離開他們。曉得嗎?我現在又開始寫詩了。寫詩是一種能力,有時會短暫地或長久地喪失,有時又突然聚合起來,能量爆發。我相信我又迎來了一個寫詩的高峰期。
“我念一首近作給你聽好嗎?算了,今天晚上我們喝酒,談別的,但是不朗誦詩。今天晚上適合回憶。”
我沒有勉強他,既然他不想朗誦詩。 我知道他朗誦時的張狂的姿態,我也不想被人當作瘋子。我現在過的生活庸俗,但是正常。我現在害怕不正常。
“……有一回,還是住在呂盛那裡的時候,有位女孩聽我朗誦了我的一首長詩,那是在我們做愛之後,她閉著眼睛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後來我也睡著了,她在我做夢的時候離開了。我醒來之後才覺得絕望。這絕望就像酒一樣的,到後來才開始醉人。為什麼我的詩寫得那麼好,她會聽不下去?為什麼一個漂亮而開放的女孩、學藝術的前衛的女孩會不需要詩?如果她都不需要,那誰會需要?
“我在一個人流浪的路上會經常捱餓,會經常無助,但是我並沒有因此絕望。只是一個美院的小女孩在聽詩歌朗誦的時候睡著,這事情讓我內心裡某種聖潔的東西在崩坍。我醒來之後望著窗子,女孩走了,呂盛和他的女孩也走了。我一個人在舊四合院的幽暗的房子裡,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太空曠了,空曠得簡直沒有邊。
“後來,呂盛死了,我離開北京朝更北的方向走去。在路上,天氣越來越冷,我內心裡反倒慢慢恢復了一種溫暖。我想通了,我只能如此,我的命運只能如此,詩歌的命運只能如此。我們是頭戴荊冠、身背十字架的遠行的詩人,就像耶和華一樣。”
他又望著窗外沉默了片刻。啤酒喝光了。他沒有再要。他轉過臉來,直直地盯著我,就好像我臉上落了一隻蜘蛛。他說:“算了,不說了。有什麼意思?這些狗屁事情。”接著他問我:“今天晚上你安排我睡在哪裡?客廳的沙發上也可以。”
他還是那麼隨便。他找到你了,就叫你安排他的一切。這說明他仍然把我看做他的詩友。我應當高興,可是我高興不起來。我早已不寫詩,而且也不讀詩了。我的尊嚴是我的位子給我的。我現在是一家不算太小的做對外貿易生意的公司的副老總。我承認我的生活很庸俗,卻也很體面。在上海這樣的城市裡,體面是被人尊重的。也有人知道我有寫詩的歷史,這給我增加了某種傳奇,他們介紹我時說:他曾經是詩人。我立即就可以看到驚羨的目光。這個緣由我想大家都明白。我也為此感到虛榮。我願意人們這樣稱呼我。對於我來說,“詩人”是雙重意義的複合詞。
我問他打算在上海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