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我就仍舊只能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我依然會被捲入世俗生活的旋渦。譬如說,許多讀者對於我和雨兒的終於離異感到震驚和不解,他們希望得到一個比一般離異事件遠為崇高的解釋。事實卻是我和雨兒與別人沒有什麼不同,苦難和覺悟都不能使我們免除人性的弱點。即使我們沒有離異,我們仍會過著與別人一樣的普通的日子。生命中那些最深刻的體驗必定也是最無奈的,它們缺乏世俗的對應物,因而不可避免地會被日常生活的潮流淹沒。當然,淹沒並不等於不存在了,它們仍然存在於日常生活所觸及不到的深處,成為每一個人既無法面對、也無法逃避的心靈暗流。
我的確相信,每一個人的心靈中都有這樣的暗流,無論你怎樣逃避,它們都依然存在,無論你怎樣面對,它們都不會浮現到生活的表面上來。當生活中的小挫折彼此爭奪意義之時,大苦難永遠藏在找不到意義的沉默的深淵裡。認識到生命中的這種無奈,我看自己、看別人的眼光便寬容多了,不會再被喧鬧的表面現象所迷惑。在評論《妞妞》的文章中,有一位作者告訴我,陪著我的寂寞坐著的,另外還有很多寂寞;另一位作者告訴我,真正的痛點是無從超越,沒有意義能夠引渡我們。我感謝這兩位有慧心的作者。我想,《妞妞》一書之所以引人心動,原因一定就在這人人都擺脫不了的無奈。
1997。11
一本不問有什麼意義的書
——《妞妞》後記
1992年底,在妞妞死後一年,我把自己關在屋裡,開始寫這本書,於1993年7月寫出初稿。1994年7月,完成第二稿。此後,我便把稿子擱了起來,一擱又是快兩年。我對它不滿意,想再改一改。然而,我終於發現我無法把它改得使自己真正滿意了,決定只作必要的刪節,便立即交付出版。
我不知道這本書該怎樣歸類。它不像小說,因為缺乏小說的基本要素——情節的虛構。它也不像散文,因為篇幅太長。它好像也不能歸入報告文學一類,因為它的主角只是一個僅僅活到一歲半的嬰兒,並無值得報告的事蹟。最後我對自己說∶就讓它什麼也不像吧,它只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歷程,這段如此特殊的歷程本來就是無法歸類的。
這本書第二稿完成後,應《中國婦女報》一位編輯的要求,我從書稿中摘選出了很小的一部分,在她供職的這家報紙上連載。我為摘登寫了一個小引,比較準確地表達了我寫這本書的動機,現抄錄在此——
我為妞妞寫了一本書。這本書就叫《妞妞》,還有一個副題:“一個父親的札記”。妞妞只活到一歲半,而離開我已經快三年了。妞妞活著時喜歡玩書,抓到隨便一本書便會快樂地喊叫:“妞妞的書!”這聲音一直在我的頭腦裡盤旋,叮囑我寫出了這本真正屬於她——至少是關於她——的書。
當然,這本書也是為我自己寫的。一個曇花一現般的小生命,會有多少故事呢?可是,對於我和我的妻子來說,妞妞的故事卻是我們生命中最美麗也最悲慘的故事,我不能不寫。妞妞出生後不久就被診斷患有絕症,帶著這絕症極可愛也極可憐地度過了短促的一生。在這本書中,我寫下了妞妞的可愛和可憐,我們在死亡陰影籠罩下撫育女兒的愛哀交加的心境,我在搖籃旁兼墓畔的思考。我寫下這一切,因為我必須卸下壓在心頭的太重的思念,繼續生活下去。
如果有人問,這本書對世界有什麼意義,我無言以對。在這個喧鬧的時代,一個小生命的生和死,一個小家庭的喜和悲,能有什麼意義呢?這本書是不問有什麼意義的產物,它是給不問有什麼意義的讀者看的。
意想不到的是,在我今天把這本書交付出版時,不但書中講述的這個小生命已死去四年多,書中講述的這個小家庭也不復存在了。
我和雨兒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