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遜,他太崇拜這位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詩人了。距今二千二百八十三年,陰曆的五月初五,屈原用的方法,與王國維的方法相同,也是撲通一聲,跳進汩羅江,結束自己生命。
王國維在其《屈子文學之精神》一文中,試圖解釋這位古代詩人之死:“屈子自贊曰廉貞,餘謂屈子之性格此二字盡之矣。……蓋屈子之於楚,親則肺腑,尊則大夫,又嘗管內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於國家既同累世之休慼,其於懷王又非一日之知遇,一疏再放,而終不能易其志。”看起來,屈原“不能易其志”的“志”,與王國維“義無再辱”的“辱”,是使他們兩位走向絕路的原因。
其實,有什麼想不開,過不去,解脫不了的心結呢
不就是將他從左徒的高位,黜降到三閭大夫,地位大不如前嗎?不就是將他流放漢北,流放江南,精神大受打擊嗎?不就是再也管不了內政外交的大事,手閒得發癢嗎?不就是得不到帝王的知遇之情,心裡感到空空蕩蕩的嗎?唉,這就是詩人的弱點了,像一個玻璃杯,裝著他極其充沛,極其豐足,也極其來得快的感情,可是,沸點極低而易激動,韌性極低而易沮喪;耐力極低而易洩氣,稍一不慎,就會爆裂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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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屈原到王國維(2)
近人有一幅《屈子行吟圖》,我覺得那位畫家,根本沒領會司馬遷在《史記》中的描寫:“屈原至於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只畫前一句,昂首迎風,神色傲倔,衣衫飛揚,落拓不羈。未畫後兩句,其實詩人極其失落,極其鬱悶,一個想不開的要自殺的人,是瀟灑不起來,飄逸不起來的。
此時此刻的詩人,披頭散髮,衣冠不整,在湖邊江畔,在水鄉澤國,無所傍依,到處流浪。一位漁夫將他認了出來。“啊呀,您不是三閭大夫嗎?怎麼狼狽成這個樣子?”
“我被流放了!”
流放二字,對後來的中國文人而言,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小菜一碟。可能戰國時期的楚國,初次這樣收拾文人,讓屈原趕上了,他有點受不了。
漁夫當然要問:“這是為什麼呢?先生!”
屈原說他被流的原因:“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
漁夫勸說他:“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焉?”
據科學家研究,自殺的人是存在著某種厭世基因的,受刺激,很窩火,想不開,很憋扭,那基因就趨使著必走這條絕路不可。屈原的性格本來就偏執,認死理,於是與這位好心的漁夫辯白。“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夫的意思,你為什麼就不能換一種生存方式,活下去呢!那個楚懷王,那個頃襄王,已經把你拋棄了,幹嗎還要自作多情,魂牽夢縈呢?同樣的道理,王國維這樣的有學問的文人,難道想不到這種最起碼的常識?那個已經跑到天津租界裡當寓公的末代皇帝,甚至不知道你是老幾,值得你去效那份無濟於事,屁也不頂的忠貞嗎?
屈原投江以後的一百多年,漢代的太史公司馬遷,埋頭為這位自沉汩羅的詩人寫傳時,膺服他的志,“其志潔,故而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但並不贊成他的這種自已設計的結局。
他之所以要這樣高度評價屈原,這裡面有太史公自慚形穢的內心隱痛,他活得苟且,活得委瑣。然而,對於屈原這樣的做法,值不值得死,有沒有必要死,難道除死之外就再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