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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天黑地倒頭大睡一覺。這天,醒來看看外頭天色灰濛濛,也不知什麼時辰,只覺腸肚空餓得揪成一團,想想玉蘭一定和秀月巧月尋食去了,兒子更不知去向,就自己動手煮了半缽紅薯絲加碎米的乾飯,燒了辣椒湯,吃出一頭細汗,腹中才覺舒服了。從水缸舀瓢涼水喝了,壁上取下蓑衣斗笠,挽起長綱細孔的魚網,穿過矮小稀疏的馬尾松樹林,到了村口水邊。

圍垸潰倒後,水位落過兩次,馬上又漲了,秦天知道這不是真退水,而是別處潰了圍子。現在江水清中摻黃,是長江洞庭湖的水與湘江、沅江、資水、澧水匯合一起了。本鄉俗話說:“西摻南,不得幹”,百年不遇的大水看來頗要俄延些時日。

潰堤倒垸時大風大雨,這兩天還有毛毛細雨。“這鱉壓的天氣也像潰了垸子!”秦天咒罵著,將蓑衣斗笠扔進船艙,拔起鎖在松樹上的錨,搖動漁船,向江中進發。

看不出太陽在哪裡,下午和上午沒有分別。

彤雲好像從洞庭湖底翻卷上來的烏黑淤泥,糊壁似的糊遍了天空這大房子的東南西北,若是再塗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馱不住了,就要稀里嘩啦掉下地來。秦天歙動鼻翼,彷彿聞到這糊壁的稀泥裡的新鮮牛糞氣味。

毛毛雨下得稀稀紛紛,卻很有力地濺在面板上,沁涼的感覺讓人想起從大堤底下滲過來的浸水,不過堤沙的浸水不但冰涼,還帶著許多沉積礦物質,眼看著清清澈澈,手摸著清涼滑溜,曬乾後卻有一層薄薄的黃釉。

天上滿天烏雲,地上滿地白水,上面的黑色往下沉,下面的白色向上湧,就把中間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間擠緊了,擠小了,擠得在這裡的人不舒服,悶氣,煩躁,還有一種被上下兩扇磨子團團轉地碾磨著的感覺。盯著天或盯著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兩扇磨子就越轉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尋條縫鑽出去,鑽出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間變小以後,風也不暢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聲大叫,卻像山谷裡的風或廟堂大殿間的穿堂風,發出吱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黃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黃鼠狼逃竄的力氣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臉面上掃過。秦天覺得是黃鼠狼的尾巴掃過去了,既毛茸茸又刺碴碴地,說不清是疼痛還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織布的,釦子是布坨坨的,敞開著,風將兩襟撩展開來,在腋下啪啪地飛,看上去他就長了兩隻翅膀,不過是兩隻灰黑的烏鴉翅膀。嘯天湖人不喜歡烏鴉,偏偏烏鴉又不少,河邊湖邊的死魚泥鰍養著它們。是什麼樣世界就存活什麼樣生物,而且還使它強壯。

船頭一點一磕地砰砰直響,弧線優美的浪花被船頭一擊,並非全變成點點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條,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輕飄的犁軛,像亂七八糟的樹枝。相同之處是眨眼即滅,還有那銀白的閃光。

秦天多日來沒這樣輕鬆地划船了。

他哼起了《劉海戲金蟬》的花鼓戲。

漁划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暢遊的黑背大魚,穩重的暢快之外,還有點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駛向潰口。

那佇立了不知多少歲月、不知多少南來北往的人避過風雨的渡船亭子,它黝黑的尖頂,溫和地微微上翹的四角,以及早已不知漆色卻被無數粗嫩不同體味各異的手掌撫出柔柔光亮的亭柱,都蕩然無存了,它一定在悲愴的心情中稀里嘩啦掩埋到泥沙中去了,永遠不再是嘯天湖的標誌性建築了,現在的嘯天湖人還能記著它,將來的嘯天湖人就想象不出它的姿態了。

曾經雄壯挺立的嘯天湖大堤這時全部沒入水中,惟一可以讓人感知它的存在的,是河中的浪闊大而流暢,堤面的浪細碎而滯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嘯天湖垸內望去,看到幾個屋頂露出水面,猶如往日河邊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