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爸爸,舊爸爸,則睡在一牆之隔的小房間,因為沒有窗戶而陰黑,鐵絲床上春夏秋冬只有一床薄被子,髒得都看不出顏色,床邊是一個他從鄰居搬家丟掉的傢俱裡撿來的床頭櫃,桌腳高低不一,漆也掉了一半。爸爸有時候聽到母女三人在牆壁另一頭的玩笑話,發出悶悶的笑聲,母親就立刻垮了臉。
朱曉光從小對這種奇異的家庭關係覺得理所當然,是率先懂人事的姐姐有一次對母親說:“別人都是爸爸和媽媽睡。”
母親臉色一沉,說:“你爸爸有病。”
曉光不明就裡,可一下子也被母親語氣中的憎惡感染得嚴肅起來。她是在很多年之後才知道爸爸得的是肝病,生病之後就沒有工作,靠母親在防疫站工作養著。
“真是苦了你媽喲。”親戚們都這樣說。
可到底是誰委屈了誰?朱曉光越是長大,就越覺得不能那麼輕易地說。
爸爸原來還和她們一道吃飯;後來,就等她們吃過之後,自己一人吃,用單獨的碗筷;再後來,爸爸就縮在自己房間裡單開伙,他到底吃了什麼,甚至到底吃了沒有,就再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一股餿飯的味道。”每次經過爸爸的房門口,姐姐都用力地聞一下,這樣說道。在對待爸爸的態度上,姐姐是和母親一道的,拿他當一個笑話,當作自己所有不快樂的根源。曉光年紀小,覺得總是蜷縮著的父親像一隻受傷的飢餓的獸,她對他同情多過畏懼。
有一天吃早飯,爸爸忽然出現,精神很好,慘黃的臉上有了幾分紅潤。他從他的床下拖出整整兩大紙箱的飲料來,是那個環境裡很奢侈的飲料。母親很驚喜,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甚至用胳膊肘親熱地撞了撞爸爸,問:“什麼時候買的?”
爸爸不說話,只是笑,帶著三分驕傲拿出兩瓶遞給姐妹倆。姐姐冷嗤一聲,扭頭就走到門口去穿鞋,曉光高高興興地拿了一瓶。
到了幼兒園,自然要向所有人炫耀:“我爸爸給我買了一萬萬瓶‘娃哈哈’,一輩子都喝不完。”
炫耀到了老師那裡,老師湊近一看,迸發出大笑:“你這不是‘娃哈哈’,是‘娃哼哼’!是假冒偽劣產品!”老師笑得喘不過氣,蹲下捂著肚子。很快,這個笑話就傳遍了整個幼兒園。
放學一看到母親,曉光就第一時間哭訴了這個慘絕人寰的災難。母親陰沉著臉,一回家就猛地推開爸爸房間的門,把塑膠瓶砸在他身上。爸爸不太適應光亮,眯著眼睛,臉上還是恍惚的喜悅。朱曉光跟著母親發了瘋一樣推打著爸爸:“都怪你!什麼都幹不好!你快去死啊!”真是恨,拳頭都捶疼了也不覺得。
第二天,朱曉光就生了病,發燒請假在家。病一半也是出於心理作用——不願意面對同學。
母親去上班了,姐姐去上學了。屋裡太靜了,簡直像是一汪淺水,把人封在裡面。只有爸爸在牆壁另一邊的呼吸異常清楚,一點一點,把她的房間填滿。
爸爸輕輕地敲打著牆壁,一聲聲地乞求她的原諒。朱曉光用被子矇住頭,聲音依然穿透棉絮,敲打著耳膜,她就在這悶悶的聲音中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不知晝夜。覺得黑,覺得渴,喊媽媽,沒有人應。自己跑到廚房,踮著腳直接用嘴去接水龍頭的水,忽然看到爸爸勾著腰出家門的背影一閃而過,如同一塊布被風吹動。唯一真切的,是爸爸戴著一頂大紅的帽子,帽簷周圍露出一圈灰白的頭髮。
曉光躺回床上,心怦怦直跳。窗外傳來腳踏車鈴聲,急促而冰冷,彷彿是用冰塊貼住了骨頭,她打了一個冷戰。敲了敲牆壁,只有一片沉默。
“我小時候老在想,如果爸爸當初沒出走、失蹤,我們會是什麼樣。”在黑暗與寂靜中,姐姐把曉光拽回現實。姐姐見過爸爸健康的時候,曉光見過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