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姐姐冬天在結了冰的湖上划船的照片,曉光很嫉妒。
爸爸走了之後,他房間裡所有的東西被清掃一空,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張高低床,姐妹倆搬進去住。母親開始酗酒——放心大膽地垮下來,眼泡總是腫得睜不開,臉上出現了她們死去的姥姥酷似河馬的相貌特徵。
“你說,他現在是死是活呢?”姐姐繼續自言自語,半天沒有聽到曉光的回應,認為她一定睡著了,可姐姐依然頑強地對著虛空說下去,因為這夜實在太長了。
“曉光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大概六歲吧,有一陣老是跟我說,爸爸回來看你了,你還記得嗎?”
朱曉光並沒有睡著,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她確切地記得,不,是確切地知道,爸爸曾經回來過。
那是一個晚上,如此時此刻。有月亮的晚上,總是很特別。月亮一動不動地在那裡照耀了幾千萬年,見識過所有的奇蹟與魔幻,月亮朝妥協於現實的人們露出深不可測的笑,說一切都有可能發生。
十幾年前的月夜,有一隻海龜爬過了窗臺,爬過了豎直的牆壁,爬到了地板上,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
海龜青黑色的殼上有一層金屬般閃亮的光澤。頭頂一圈紅,如一頂帽子扣住腦袋,紅色周邊一圈細細的灰白。無論是它佝僂著的背、小心翼翼伸出的頭頸,還是無聲息的移動,看起來都異常熟悉。
是爸爸啊!朱曉光驚得捂住了嘴。
即使是作為一隻海龜,它也太陰鬱了一些,緩慢地在房間裡移動著,就像是一個領主在檢閱自己的土地。它在牆角停留的時間格外長,那裡曾經因為爸爸燒飯而被燻得黑黃,如今粉刷一新,海龜歪著頭,彷彿有些疑惑。
她光著腳跑到廁所拿了洗腳的塑膠盆,悄悄地把海龜扣住,它一點兒反抗也沒有,溼潤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海龜,不,爸爸在第二天早上逃跑了,倒扣的臉盆翻了面,露出底部兩隻兔子的卡通圖案,什麼都像是沒有發生過,連一粒小小的黑色糞便都沒有。
之後的某一天,曉光在一本沒有封面的雜誌上讀過一篇外國小說,一個男人在家中變成了一隻甲蟲。小說的後一半在下一本雜誌中,她苦苦地等了一個月,才看到這個故事的後一半:甲蟲死了,甩掉了甲蟲之後,剩下的家庭成員在充滿溫暖陽光的車廂裡,輕鬆地乘電車去郊外。
“爸爸,快點兒跑。”她在內心攥緊了拳頭,說道。跑過草綠色沙發的底部,跑過被風吸在鐵欄上的米黃色窗簾,跑過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車的底盤,跑過一片長著蕁麻和莠草的院落,跑過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
然後,在那裡,爸爸在粗糲的石縫中縮著脖子,等待著下一次的歸來。
第五章
“新娘是新郎胸口的硃砂痣,新郎是新娘的春閨夢裡人。”婚禮的司儀攥緊了話筒,憋出低沉而性感的嗓音說道。
司儀是六千塊錢兩個小時,屬於比較貴的,果然有文化。張大偉站在酒店大廳的舞臺上,心裡想。
“大家往舞臺上看,新娘美麗動人,新郎魅力無窮,真是……風采不減當年!”司儀嘴裡源源不斷地湧出讚美詞,就像魔術師從嘴裡拉出系在一起的、長得沒有盡頭的彩色手帕。菜還沒有上,所有人只能看著舞臺,去長久地檢視這一對不再年輕的新人。注視的人比被注視的人更尷尬,看得越仔細就越殘忍。
張大偉在走神,他在想自己今天上午費盡心血組建的車隊,租的、借的那些豪車,牌子讓他想一想就激動。他簡直希望自己不是在車上,而是在路邊的人群中,崇拜、羨慕地看著車隊經過。
原來的老婆從來不允許他有這些奢侈的花費,哼,那個婆娘管得多嚴。還是現在的好,就像找了一張好床,能安穩地睡到下輩子。